第136章
大柳樹村隊部里,張廣泰、曹有貴、李寡婦正在商議播種之事。
張廣泰憂心忡忡地說:“棉地還要擴大,這糧田的畝數(shù)就又減少了;公糧,又是秋后必須按指標交的——萬一今年糧食的收成不好,甚至明年的收成也不好,那時全村的人豈不是要餓肚子?”
李寡婦說:“那就進城去討飯唄!公社以來,我早就把上邊的指示精神摸得透透的了。咱們農(nóng)民挨餓,討飯是可以的。睜只眼閉只眼的,往往也不限制得多么嚴緊了。但是,如果讓你多種棉花,少種糧食,你偏不聽上邊的,那可不行!”
曹有貴說:“是?。∫缓鰞赫f城里人嚷嚷冬天穿不上棉衣了,得多發(fā)給他們些布票、棉花票,所以咱們農(nóng)民就得多種棉花;一忽兒又說,吃飯問題是頂大的問題,還是要以糧為綱,就得多種糧食了。有一年,糧種都播下去了,卻非讓改種棉花不可,把咱們老書記氣得直罵娘?!?br/>
張廣泰問:“有貴,公社在給你們生產(chǎn)隊長們開的專門會上,究竟怎么講的?”
曹有貴說:“總的精神是——公社堅決落實上邊的精神不動搖,各生產(chǎn)隊也要堅決落實公社的精神不動搖!要把今年多種棉花的精神,一級監(jiān)督一級地落實下去。公社保證了,即使今年糧食收得太少了,那也不再讓咱們農(nóng)民討飯了,會調(diào)撥國庫里的周轉(zhuǎn)糧補助咱們農(nóng)民的?!?br/>
張廣泰認真地問:“公社跟各隊立字據(jù)嗎?”
曹有貴、李寡婦對視一眼,都笑了。
李寡婦笑著說:“你呀,都當了好幾年支書了,我看你還是沒學會怎么個當法!想跟黨立字據(jù),把黨當什么了?”
張廣泰也笑了:“是啊,我自己也覺著還是沒學會。每次到公社去開會,滿耳朵聽的都是這個精神,那個精神,剛記住這個精神,一轉(zhuǎn)身忘了那精神。不立字據(jù),光有精神,我心里真是沒底?!?br/>
“可以進來嗎?”黃家駒探進頭,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問,“三位領(lǐng)導都在???我……是不是應該重喊一聲報告?”
張廣泰說:“你進來吧。這又不是軍隊,報的什么告?”
黃家駒進走進來,對曹有貴和李寡婦故作小輩兒狀有點兒套近乎地說:“有貴爺爺,李奶奶?!?br/>
曹有貴不情愿地問李寡婦:“他叫我爺爺?”
李寡婦看著曹有貴,忍笑道:“他叫我奶奶,你說叫你什么了?”
黃家駒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都是和我姥爺和我張爺爺同輩的人,我那么叫你們,沒錯?!?br/>
張廣泰說:“黃家駒,你給我記住,大柳樹村沒有你這么多爺爺奶奶的!我再說一遍,以后要叫我支書,要叫他隊長,要叫她……叫她主任!她還是大柳樹的婦女主任!”
黃家駒點頭后說:“我可以坐下嗎?”
張廣泰點點頭:“坐吧,隨便坐?!?br/>
李寡婦擰了黃家駒的臉一下:“孫子,我不像他倆。你叫我奶奶,我是愛聽的。”
張廣泰干咳一聲,說:“都嚴肅點兒。咱們插個內(nèi)容——他昨天被知青們選成隊長了,他們開了個會,對隊里有些要求,咱們?nèi)齻€,正好一塊兒聽聽。”又對黃家駒說,“那么,你說吧?!?br/>
黃家駒恭聲說:“我們宿舍那張吃飯的桌子,太湊合了,快散架了。我們吃著吃著飯,已經(jīng)倒了兩次了,我們要求給我們換一張新桌子?!?br/>
曹有貴大聲說:“換新的?村里孩子們的課桌還沒都換成新的呢!你們自己就不會動手把它修理結(jié)實了嗎?”
黃家駒被噎得一愣,而李寡婦笑意絲絲地看他,有那么點兒刮目相看的意思。
“有貴!”張廣泰小聲說,“他現(xiàn)在也是個隊長了!”接著對李寡婦說,“讓成才給他們修修,把那吃勁兒的地方,都釘上扒鋦子,你看呢?”
李寡婦微微點一下頭。
張廣泰對黃家駒說:“第一件事是這么解決,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是支部的集體決定,你有什么意見嗎?”
黃家駒不滿意而又無奈地點頭。
張廣泰說:“那么說你們的第二個要求?!?br/>
黃家駒說:“我們?nèi)w知青要求,每個月的月底放我們四天假,讓我們回城里探探家,洗洗澡、理理發(fā),買點兒東西?!?br/>
曹有貴粗聲大氣地說:“還放你們假?!我?guī)妆拮影涯銈兘y(tǒng)統(tǒng)趕回城里去拉倒!”
李寡婦說:“我的隊長,你可沒那權(quán)力!他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來的。聽他講講他們的理由?!?br/>
張廣泰看著黃家駒問他:“講講你們的理由,為什么每個月都得放你們四天假?”
黃家駒說:“每月四個星期日,我們寧愿一個星期日也不休息。”
李寡婦笑著說:“我的孫子,按說,你們的家離大柳樹村這么近,不比下鄉(xiāng)下到很遠的外省,要求每個月回家看一次,那也是符合人之常情的。但是孫子唉,我們農(nóng)村是沒有星期日不星期日這一說的,每月放你們兩天假就不錯了!”
張廣泰說:“近有近的政策,遠有遠的政策;總之,對你們,知青政策還是要講的……”
曹有貴打斷他:“四天休想,就是給我扣上反毛主席的帽子我也不同意!那還叫改造?!”
黃家駒不慍不火地說:“不是改造,是接受再教育?!?br/>
張廣泰最后決定說:“你別摳字眼兒。我的態(tài)度也是——四天休想;兩天,我現(xiàn)在就代表支部批準了。快說你的第三條,我們還有正事要談。”
黃家駒不滿地說:“爺爺,你要是認為我們這不是在談正事,那我不談了,現(xiàn)在就走?!?br/>
張廣泰頭疼地說:“又來了,我就最聽不得你嘴里對我說爺爺兩個字!”
曹有貴瞪著眼教訓道:“我告訴你黃大隊長,你以后少跟我們爺爺奶奶地套近乎!接著說!”
黃家駒接著說:“第三條不是要求,是建議,我個人對村里的一條建議——村里今年不能種棉花。因為,今年要鬧棉鈴蟲?!?br/>
張廣泰三人你看我,我看他,張廣泰疑惑地問:“你怎么知道?”
黃家駒說:“因為我是知識青年。知識青年,那是,有知識的青年。知識青年的隊長,知識,更多點兒?!?br/>
李寡婦又笑了:“聽,好像還挺謙虛的。”
黃家駒肯定地說:“不信,你們到地里去看看。”
到了田地里,張廣泰、曹有貴、李寡婦各蹲一個地方,黃家駒站在張廣泰身邊,告訴他不能種棉花的理由。
察看完了,張廣泰三人直起身走到一塊兒。曹有貴擔心地說:“那,咱們也不敢硬頂著不種棉花呀!”
張廣泰說:“他說,非種不可,得預先往地里播那個,那個……”
黃家駒說:“l(fā)eguo——中國話的說法是‘樂果’?!?br/>
曹有貴沒好氣地說:“以后你不許跟我們說外國話!”
黃家駒解釋說:“不是外國話。因為我們的這種農(nóng)藥出口,所以袋子上要印拼音。拼音那也是中國話的另一種……”
張廣泰打斷他:“別說了!沒人想知道你那些知識!”
回到隊部,曹有貴大聲打電話,張廣泰背著手,低著頭,焦躁地來回走著。
曹有貴將話筒遞向張廣泰,張廣泰接著說,沒說幾句忽然不說了,愣愣地瞧著話筒。李寡婦奪過話筒,顯然是罵了幾句,用力將電話一摔。門外的黃家駒將這一切看在眼里。
中午,黃吉順毫無睡意地仰躺在炕上,聽老舊的收音機里在唱樣板戲《沙家浜》“智斗”一場。于鳳蘭在掃地上的菜葉,菜葉下露出了黃家駒刻在磚地上的那一只深深的腳印。
“你什么時候把地上這一塊磚起了,另換一塊行不行?。恳粋€腳印,讓人眼里看著多別扭!”
“不行!我看著那腳印一點兒也不別扭。怎么看怎么親!家駒他別的什么也沒留下,就留在這兒那么一個腳?。∧悄_印兒讓我信,早晚有一天,他的戶口還是會重新落回到城里來的!”黃吉順的話說到后來,竟有點兒傷感。
“嗨,老兩口兒,我回來了!”話音一落,黃家駒進了屋。
黃吉順一下子坐起:“哎呀我的大孫子!這大中午的……偷偷跑回來的吧?想爺爺想得挨不過去了吧?”
黃家駒放下手中的袋子,坐在炕邊兒說:“倒沒想您。偷偷跑回來一次,是有緊急的問題向您請教!”
“袋子里是什么?這么重!”于鳳蘭好奇地問。
“土豆,蘿卜!我們知青現(xiàn)在天天吃的菜,我不能空手跑回來一次啊,那多沒面子!”
“把你們知青吃的菜往回帶,不犯錯誤啊?”于鳳蘭擔心地看著黃家駒。
“是他們非讓我往回帶的。我已經(jīng)是他們的隊長了,他們都溜順我?!?br/>
“哎呀家駒!哎呀孫子!你看,你一姓黃,一是我孫子了,方方面面的,感覺不一樣了吧?”黃吉順滿心喜悅。
黃家駒摸后脖梗:“感覺嘛,倒也沒什么和從前不一樣的感覺?!?br/>
“這只是個開頭,慢慢你就體會出真不一樣來了。你想我也罷,我想你也罷……”
“你那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于鳳蘭上前抓起家駒手緊攥著,另一只手摸家駒臉。
“只要有一頭在想著,惦著,這就叫親情!孫子,快說說,跑回來向我請教什么?”
“既然我姥爺這么喜歡我叫他爺爺,那我也叫您奶奶吧!奶奶您坐下?!秉S家駒抽回了手,扭身對黃吉順說,“爺爺,我按照您的囑咐,把今年要鬧棉鈴蟲的話,跟張廣泰說了。還帶他們黨支部的三個人到地里去看了,結(jié)果呢,他們自然就都信了?!?br/>
黃吉順饒有興趣地問:“都信了,那他們對你有什么表示呢?”
黃家駒說:“也沒什么特殊的表示,只不過就是信了。”
黃吉順陷入沉思。
“我還專門到新華書店去察看了幾本農(nóng)業(yè)方面的書,告訴他們?nèi)绻欠N棉花,那就應該預先往地里播一種什么農(nóng)藥,這他們倒也信了,就四處打電話,詢問哪里能買到那一種農(nóng)藥,可是哪兒都說沒有?!?br/>
“是啊,光鬧騰革命,哪兒都不好好生產(chǎn),可不不容易買到唄?!秉S吉順邊說邊搖頭。
“那也非買到不可??!別人買不到的東西,我得想辦法買到,是吧?如果我也買不到,我的,您的,那一份苦心,啊,不是白搭了嗎?如果我給買到了,啊?那他們不對我另眼相看,行嗎?可我怎么才能買到農(nóng)藥呢?爺爺給我支支招兒?”
“傻孩子,你當他個老東西真有什么能耐啊?大中午的你偷偷跑回來,不是瞎指望嘛!”于鳳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黃家駒,生怕一眨眼他就走沒影了。
“指望我怎么就瞎指望了呢?去去去,你外邊去待一會兒,讓我好好給我孫子支個招兒!”
于鳳蘭拎起袋子,嘟噥著出去了。
黃吉順掏出皺巴巴的煙盒,取出一支歪歪扭扭的煙,捋平了,吸起來。黃家駒搖滅替他點火的火柴,滿懷希望地看著他。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黃吉順吐出一口煙,思索著。
“對,對。”
“只要是中國還生產(chǎn)著的東西,又不是禁止買賣的,就一定能買到它,是吧?”
“是的,是的?!?br/>
“首先要下定能買到它的決心。人無決心,干不成事兒的。”黃吉順一拍腿,“孫子,爺爺有招了,你要發(fā)動群眾!”
“我?發(fā)動群眾?”
“正是。你不是說你已經(jīng)當上知青隊長了嗎?那,那些知青,就是你的手下了呀!你想啊,他們那都是一般人家的子弟嗎?他們的父親,當什么官的沒有?這節(jié)骨眼上,你得善于利用他們嘛!當然了,他們也未見得就會愿意讓你利用,那么你呢,得給他們點兒甜頭……明白了?不見得一準能行,但也就這么一個招兒,值得你試試看了!”
“懂了,懂了!姥爺,不,爺爺,那我得趕緊回去了!”黃家駒茅塞頓開,抱住黃吉順的頭,在他禿腦門上親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跑。
黃吉順復躺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哼唱: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
攏共才有十幾個人,
七八條槍……
于鳳蘭進來問:“家駒呢?”
“回去了。”
“你!……我外孫大中午偷偷跑回來一次,我還沒跟他親熱親熱,你怎么就讓他走了!”于鳳蘭把拿在手里的毛巾和牙膏往炕上一扔。
黃吉順答非所問地說:“這個張廣泰呀,有著那么好的些個關(guān)系,他就不知道利用!我看他這位支書,當?shù)靡膊辉趺礃?!”在于鳳蘭的瞪視之下,一翻身,片刻起鼾聲。
黃家駒連跑帶顛地走在村路上,迎面看到了張艷雙。
“艷雙!”
張艷雙站住,黃家駒又問:“你哪兒去?”
“我爺爺中午不吃飯,嗓子一下子啞了,我得給他進城去買點兒敗火的藥?!?br/>
“因為哪兒都弄不到農(nóng)藥,急的吧?”
張艷雙點頭。
“你不用去給他買什么藥了。你立刻回家告訴他,我能弄到農(nóng)藥——他一聽,火準消下去?!?br/>
“你能弄到?”
“對。現(xiàn)在還沒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八九不離十的把握那是有的。你就這么先告訴他好了。剩下那十分之一二的急火,今天晚上我再親自向他報告一個準確的情況,那他的急火就全消了。”
“真的?”張艷雙半信半疑。
黃家駒瞥見路邊有截草繩,動了壞念頭,忽然叫道:“蛇!”
張艷雙“呀”的一聲躥到了黃家駒身上,雙手緊緊摟他脖子,兩腿盤在他腰間,閉上了雙眼。
“別怕,別怕,有我呢!”黃家駒見張艷雙一張臉可愛,又近在咫尺,努起嘴,想親她一下。
“黃家駒!”一聲斷喝猛然響起,張艷雙一聽是她爸的聲音,雙腳立刻落地,離開黃家駒幾步,一扭身,羞得用雙手捂住了臉。
“小兔崽子,你剛才干什么了你?!”成才手拎鋸,背著木工箱子,是要給知青們?nèi)バ拮雷印?br/>
“我也沒干什么壞事兒呀!我看見一條蛇,艷雙害怕,一下子撲我身上來了。不就這么一件事兒嗎?你怎么可以張口就罵人呢?”
“蛇在哪兒????蛇在哪兒?”
黃家駒指著草繩子:“那不嘛!我看走眼了。我是個誠實人,看走眼了就是看走眼了。我不會編瞎話,說蛇跑了?!?br/>
成才放下鋸和木工箱子,大步朝黃家駒走來:“你不會編瞎話?我還要揍你呢!”
“爸你不許打他!”張艷雙護住黃家駒。
“你傻呀你!他剛才占你便宜了!我非教訓他不可!走開!”
“他能買到農(nóng)藥!”
成才不由得止步了。曹有貴走來,奇怪地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他!……”成才不好解釋,又低聲罵了一句,“小兔崽子!”
曹有貴將鋸拿起,交給成才,又將木工箱子拎起,搭成才肩上,將成才扯到一旁,小聲說:“他是知青隊長了,你以后得注意點兒知青政策了!去給他們修桌子?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一塊兒吧!”扯著成才走了。
成才扭頭沖張艷雙吼:“你給我回家去!”
望著父親和曹有貴走遠,張艷雙猛一轉(zhuǎn)身,甩手給黃家駒一嘴巴。
“你打我干什么呀?”
“你剛才占我便宜了!”
晚上,知青們準備吃飯——幾名知青費力地將圓桌移到地中間。
邢山看著桌子說:“乖乖,結(jié)實倒是結(jié)實了!可是沉多了!”
知青劉密蹲下看,數(shù):“一、二、三……”直起身說,“總共用了十二根雙頭大釘子!”
李小雨說:“那不叫釘子,叫扒鋦子!聽說咱們支書當年打扒鋦子可拿手了,幾錘子一個!”
朱友海說:“現(xiàn)在他二兒子張成才是咱村這方面的大拿了!讓鐵匠來修桌子,也只能圖個結(jié)實了!”
劉密又說:“還用了七八塊鐵板呢!”
羅軍打趣道:“這下,咱們這張桌子,千秋萬代了!”
黃家駒扎圍裙,戴套袖,端著一屜熱騰騰的東西進來放桌上,歉意地說:“對不起,讓大家等急了——誰從家?guī)淼奈r皮?這是蘿卜餡菜團子,放了蝦皮。你們就可勁吃吧!吃了才知道我是多么對得起你們?!?br/>
接著又有知青端進來一大盆玉米面粥,小盆也擺上了,還有醬、蒜。
羅軍指小盆問:“這是什么?”
黃家駒說:“你們不是吃土豆片、土豆絲吃夠了嗎?這是土豆泥,這半邊甜的,那半邊咸的?!?br/>
“我絕不吃甜的,嘗嘗這咸的怎么樣!”羅軍夾了一筷子吃,又對黃家駒說,“家駒,有你的!”
黃家駒得意地笑了,于是大家爭先恐后吃起來。
黃家駒笑著說:“大家吃好,明天要開始出力氣了。關(guān)于這張桌子,暫時也只能這樣了。曹隊長說得也對,村里孩子們的課桌還沒都換成新的呢!”
羅軍說:“行,行,結(jié)實了,不再倒了就行嘛!”
黃家駒又說:“吃完飯,有一件事,需要大家配合。那就是——請大家把自己父母的職務,還有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一一寫在紙上交給我。支部催著我要,一般性的掌握情況而已?!?br/>
羅軍塞了一嘴的菜,含糊不清地說:“配合!配合!家駒,你也快坐下吃吧!”
隊部,曹有貴瞪著黃家駒虎著臉說:“你敢把你的話再重復一遍嗎?”
李寡婦勸他:“嗨,他有什么敢不敢的呀?讓他重復個什么勁兒呢,咱們不都是聽到了嗎?”
黃家駒不卑不亢地說:“重復一遍就重復一遍,完全可以——我剛才說的話是——第一,我能買到農(nóng)藥,但是得到省城去買;第二,得派我和羅軍一塊兒去,還得團支部書記張艷雙陪我倆去。”
曹有貴看著張廣泰說:“支書,你點一下頭,我就敢扇他。扇了他,我還自己擔責任,和你不相干?!?br/>
張廣泰擺手,沙啞著聲音問:“你要求羅軍和你一塊兒去,是想借助他在省城的親戚關(guān)系,這一點我聽明白了——為什么還要艷雙陪著你倆去?”
黃家駒說:“因為那個關(guān)系,是團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艷雙是團支部書記,口對口,所以一定得她陪著去?!?br/>
張廣泰低頭沉思。
張家一家人在吃飯,王玉珍對艷雙說:“艷雙,你去找找你爺爺,讓他先回來吃口飯。不管遇到了什么愁事,飯總是要吃的?!?br/>
王玉珍的話剛說完,張廣泰回來了,一聲不響地坐在桌旁,李秀英默默給他盛了一碗大渣粥。
“有一件事兒,跟大家說一下——明天,咱們艷雙,得陪黃家駒到省城去一趟。他說,他能為村里買到農(nóng)藥?!?br/>
全家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張艷雙。
“你們都看著我干什么呀!”
“不是咱們艷雙自己想陪他,是他黃家駒向支部提出的要求。他說,走的是團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咱們艷雙是團支部書記,所以得艷雙陪。當然,也不只艷雙和他兩個人去,還有知青羅軍?!?br/>
曲彥芳問張廣泰:“爹,你答應了?”
張廣泰點頭:“嗯?!?br/>
成才問:“你就信他黃家駒的話?”
張廣泰說:“我也沒什么理由非不信。這節(jié)骨眼上,節(jié)氣不候人。他保證他能搞到農(nóng)藥,他的要求又很正當,不過分,我除了答應,我能怎么辦?”
成才把筷子使勁兒往桌上一拍:“很正當?不過分?”
張廣泰瞪成才一眼:“你別跟我這個樣子!你能為村里搞到農(nóng)藥嗎?”
成才呼地往起一站:“我……農(nóng)藥不農(nóng)藥的我不管!可女兒是我的,你當爺爺?shù)耐饬耍耶敯职值牟煌?!我看他是黃鼠狼硬拽上雞去趕集,根本就沒安什么好心眼子!”
張艷雙不滿地說:“我是雞嗎?我是人!我是大柳樹的團支部書記!”
成才氣呼呼地說:“你給我住嘴!我不同意,我看你敢去!今天中午,啊,我親眼看見,他占艷雙的便宜!”
張艷雙辯解道:“沒有!那是因為我怕蛇!”
成才舉起了巴掌:“你還替他狡辯!”
“你誣蔑我們!”張艷雙眼睛里噙著淚,起身跑出去了。
曲彥芳說:“爹,我也覺得……不太放心……”
王玉珍擔憂地說:“是啊,都是沾火就著的年齡,讓咱們艷雙單獨和兩個大小伙子出遠門,萬一……”
“我就那么放心嗎?”張廣泰看著成才,“說說,中午怎么回事?”
“中午,他黃家駒,指著一截草繩,嚇唬艷雙說是條蛇!就嚇得艷雙撲在了他身上;他還就這樣,緊緊摟抱著艷雙!看那意思,還要下嘴親!”成才說時,扯起曲彥芳,作摟抱之姿給張廣泰看。
曲彥芳將成才推開:“哎呀行了吧你,說就說唄,當著一桌老小,還動手動腳的干嗎!”
張廣泰生氣地說:“這個小兔崽子!可我作為支書,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收不回來了。成才你說農(nóng)藥不農(nóng)藥的你不管,我作為支書,也能那么想嗎?”
成才梗著脖子說:“反正我不許艷雙去!”
成民提議道:“爸,你看這樣行不行?也讓自立跟著去,這樣全家都放心點兒?!?br/>
張廣泰說:“行倒是行。可,又得多花一筆路費……”
王玉珍搶著說:“哎呀,是為了公事,你就別在乎一筆路費了!”
曲彥芳點點頭:“要是自立也跟著去,我還放點兒心?!?br/>
張廣泰鄭重地說:“自立,你要是跟去,我也放心多了。錢,支部交給你。無論對集體的錢,還是對你妹艷雙,你能負起責任來嗎?”
自立點頭。
李秀英說他:“別光點頭。爺爺問你的話,要回答?!?br/>
自立堅決地說:“能。”
第二天,在城里列車站站臺上,羅軍交給黃家駒一個包袱:“你就放心吧。一切我媽都打電話交代得妥妥的,萬無一失!”
黃家駒將包袱往肩上一挎,對自立和艷雙說:“走,上車!”
自立回頭看羅軍,羅軍沖他笑笑。三人走到車門口,自立問黃家駒:“他不去了?”
黃家駒笑笑:“他有他的任務?!?br/>
自立又看羅軍,羅軍沖他揮手,自立滿腹狐疑地拉著艷雙上了列車。
列車開起來了,羅軍跟著列車跑,對從窗口探出頭的黃家駒喊:“別忘了你扮演的角色!”
黃家駒也喊:“放心,我這方面也萬無一失!”
列車里,黃家駒坐在靠邊的座位上,而自立和艷芳站在他跟前,過道里都是沒有座位的人。
自立又問黃家駒:“羅軍為什么不去了?”
“我剛才不是說了嘛,分工了,他有他該辦的事。”
“他說讓你充當好自己的角色是什么意思?”
“要辦成事兒,咱們每個人不是都得充當一種角色嗎?”
“羅軍不跟著,我們肯定還能辦成嗎?”
“能?!奔荫x胸有成竹。
艷雙用手捏捏家駒肩上那個包,問:“他給你的這是什么?”
家駒神秘地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br/>
“聽著,到了省城,下一步具體怎么辦你要給我和艷雙預先說清楚了。不能讓我倆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我倆不同意的,你就不能那么辦?!?br/>
“聽你意思,好像你倒成了我們?nèi)齻€的領(lǐng)導?!?br/>
“你也可以這么認為?!?br/>
“但,臨走時,支部可沒對我這么交代?!?br/>
“有些事不必向你具體交代?!?br/>
家駒被自立噎得直翻白眼。
“哎呀,就咱們?nèi)齻€,分的什么誰領(lǐng)導誰呀!看,快看!樹往后跑得多快!”艷雙處于第一次坐列車的亢奮之中,看著外面興奮不已。
自立往車窗外看了一眼,又對家駒說:“你起來,讓艷雙坐著?!?br/>
家駒看看艷雙,一笑:“這會兒我還真不能就把座位讓給領(lǐng)導,待會兒吧。你們也別站在我跟前了,圍得我透不過氣兒來,往前走走,前邊不是松快點兒嘛!”
“那,把我倆的票給我。”
“待會兒,待會兒嘛,讓我定定神兒。”
自立不信任地拉著艷雙往前走了,二人站定后,艷雙埋怨自立:“哥你也是的,干嗎像審問似的,多不好呀?!?br/>
自立正色道:“我有我的責任?!?br/>
黃家駒將包袱放在膝上,伸手包內(nèi)摸了摸,滿意地笑了。這時,一名列車員出現(xiàn),不停地說:“票,票,驗票了。”
黃家駒被驗過票后,起身走向自立和艷雙,將票偷偷塞在艷雙手里,小聲說:“一檢過就給自立?!苯又鴮ψ粤⒄f,“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自立跟家駒走到更前邊,說:“說吧?!?br/>
“待會兒?!?br/>
“怎么動不動就待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