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2
夜乃夢之谷。夢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夢的人迷亂于城市的夢中。城市的夢浸在子夜中。近百萬臺電視機早已關(guān)上了,城市仿佛處于封閉狀態(tài),只有電信局和火車站還保持著與外界的聯(lián)系。一幢幢高樓大廈被醬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銀燈光囫圇地腌制著。在它們背后,平民階層的大雜院如同一只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吊的交通崗?fù)ず孟窠诸^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紅綠燈是“她們”毫無倦意而徒勞心思眨動著的“媚眼”。
松花江慵懶地淌著。它白天掀翻了一條由太陽島駛回的游船,吞掉一船人只吐還半數(shù)。兩艘救生艇仍拖拽著巨網(wǎng)進行打撈。一百二十多個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兒去了。他們的許多家眷親屬仍坐在江堤的臺階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層繼續(xù)惡作劇地擺弄死難者的尸體,好比小孩子縮在被窩里擺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這生硬的城市線條的南端,一座立交橋宛若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靈”在橋洞下猛烈地舞蹈,他們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間霹靂舞星。那兒是他們的“夜總會”。橋上,一名巡警忠于職守地來回走動,不時站定,向橋洞下俯身一會兒。他是他們唯一的欣賞者,卻并不鼓掌捧場。
一只大貓頭鷹棲息在一條小街的獨一無二的圓木電線桿頂端,綠眼咄咄,冷漠地俯瞰著毗連的院落和參差的屋脊,隨時欲鏃撲而下,從城市和人的夢中一爪子攫走什么。這兇猛的梟禽入侵城市的現(xiàn)象近年極少發(fā)生。
它詫異城市對它的寬容,似乎覺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輕蔑。它怪叫一聲,陰怖的叫聲有幾分惱羞成怒,有幾分無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聲,企圖以它那陰怖的叫聲驚擾城市的夢,令人聽了悚栗,也愈加顯出它的惱羞成怒和它的無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輛小汽車從馬路上飛駛而過,像一只耗子在公墓間倏躥。
梟禽陰怖的怪叫,收斂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緊緊抓住電線桿頂端的雙爪抬起了一只,從容不迫地舒舒爪鉤,緩緩地放下。又抬起了另一只,也從容不迫地舒舒爪鉤,緩緩地放下。頭隨之左右轉(zhuǎn)動。
它在猶豫,要不要離開這根電線桿飛往別處?它確是在這根電線桿的頂端棲息得太久了,它既沒有注意到什么也沒有被什么所注意。這夜的兇殘的“殺手”因無所事事而閑在得膩煩了。
忽然它的頭停止了轉(zhuǎn)動。它那雙咄咄的綠色環(huán)眼盯住地面的一個目標。更準確地說,是一座院子里的一個活物……
一只雞?
一只黃鼬?
都不是。
它居高臨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只鴿子,一只被人叫做“瓦灰”的極肥的家鴿。
一陣激動頓時遍布它的全身,它的雙爪癢了,銳利的爪鉤下意識地抓入電線桿的朽木。它的鋒喙仿佛噬到了鮮美的鴿肉,溫潤的鴿血仿佛在通過它的喉流入它的胃。它的胃已經(jīng)幾天沒進行消化活動了,鮮美的鴿肉溫潤的鴿血是能中和它胃分泌液的上好東西。它那強有力的雙翼更緊地并攏了,夾著它的身體。它的每一根羽毛都作著猝襲的準備。捕殺的沖動和饕餮的欲望使這兇猛梟禽的神經(jīng)中柩產(chǎn)生了亢奮的緊張的快感。
家鴿的眼睛可不像貓頭鷹的眼睛那么習(xí)慣于黑夜,迷茫地咕咕叫著,怯怯地踽踽踱步,全不知極大的險惡正覬覦著自己。
貓頭鷹驟地撲了下來。
家鴿尚未及反應(yīng),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雙銳利的爪鉤僅僅一秒鐘內(nèi)就將一個毫無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剎那,一張網(wǎng)罩住了它。不待它掙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起,使它動也無法動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夢非夢……
第二天上午,一個小青年拎著鐵絲鴿籠出現(xiàn)在動物園管理辦公室。鴿籠內(nèi)不是溫順的鴿子,而是兇猛的貓頭鷹。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將鴿籠放在辦公桌上,彬彬有禮地問:“我從晚報看到條消息,你們逃走了一只貓頭鷹。是不是這只?”
一男一女兩位管理員圍著籠子辨認了片刻,男的說:“是,是!沒錯兒!”
女的說:“瞧它那只爪子,爪鉤不是斷了一截么?有家電影制片廠拍電影需要它,因為它是從小在動物園里養(yǎng)大的,不太疏遠人。我們已答應(yīng)借給電影制片廠了,不然它逃了也不會登報尋找的!”
男的又說:“可不么,真應(yīng)該感謝您啊。我們剛才還談這事兒,以為它根本不會被重新捉住了呢!吸煙,請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桿兒,別見笑。煙絲還可以,煙廠職工內(nèi)銷的!”
青年接過煙,男管理員趕緊劃火柴替他點著,熱情地客氣著:“坐,請坐?!?br/>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緩緩?fù)鲁?,用閑聊的口吻問:“電影制片廠得給你們一筆錢吧?”
“當然,當然。如今講究經(jīng)濟觀念嘛!要過去,就白借給他們了!別說一只貓頭鷹,獅子老虎讓他們拍些鏡頭又怎么樣?時代不同了,處處都按經(jīng)濟觀念辦事兒。我們不要,倒顯著迂了。是不是?”
“電影廠給你們多少錢呢?”
“不多,不多,六百?!?br/>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煙灰缸里彈彈煙灰,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不是還在報上登得明白,捉住送還者,有酬謝費么?”
“對,對,對!光顧說話,把這茬兒忘了!小劉,你快付給人家這位同志酬謝費!”
于是那女管理員立刻拉開抽屜,找出二十元錢和一張紙放在青年面前:“你得給我們寫下個收據(jù),我們好報賬?!?br/>
青年朝那二十元錢和那張白紙瞥了一眼,沒動。轉(zhuǎn)臉瞅著男管理員依然慢條斯理地問:“您說,電影廠給你們六百,我沒聽錯吧?”
男管理員不禁一怔,這才省悟到對方剛才并非跟他閑聊。很是后悔。但底牌已向?qū)Ψ綌偝觯敫目谇橹獊聿患傲?,尷尬地點點頭。
“若不是我逮住了這只貓頭鷹,給你們送來,你們六百元還能得到么?”青年始終微笑,又吸一口煙。
男管理員和女管理員對視一眼。之后,目光一齊瞅向鴿籠內(nèi)的貓頭鷹,瞅了足夠半分鐘。之后,目光一齊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煙。疊著“二郎腿”。表情默默的,顯出很友善很虔誠的樣子。他吐盡了一口煙霧,又道:“這煙蠻不錯??!事情明擺著,我等于給你們送來了丟失的六百元錢。對不?這叫什么精神?這叫拾金不昧。你們都巴望著分這筆錢呢,對不?干哪行吃哪行嘛!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這很正常,這叫時代潮流,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們繞彎子,咱們開誠布公!你們得六百,我只得二十,三十分之一,這太不合適了吧?將人心比己心,你們?nèi)羰俏?,你們又該怎么想呢??br/>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條斯理地說出的這一番話,使那兩個男女一時啞口無言,定睛瞅著他直發(fā)愣。
貓頭鷹在鴿籠子里怪叫一聲,要扇扇翅膀。無奈籠子太小,扇不開,發(fā)狠地用嘴擰鐵絲。
青年便拿煙頭燙貓頭鷹的嘴。更加惹得它環(huán)眼欲裂,充滿仇恨,激怒異常。
女管理員賠笑道:“是少了點,二十元是少了點。您不說,我們自己也覺得怪拿不出手的??蛇@是我們領(lǐng)導(dǎo)一句話定的數(shù),不是我倆做的主。您看這樣行不,我倆先掏自己的錢,再湊給您三十,一共給您五十。更多,我們可就也不敢墊了!”說罷,從兜里摸出錢包,將錢盡數(shù)取出放在桌上,還對青年亮了亮空錢包,使他相信錢包里確實一無所有了。她迅速點點那些錢,對男管理員說:“缺十三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夠不夠哇!”
男管理員不情愿地從兜里摸出了錢包,一臉慍色,忍而不發(fā)。
“慢!”
青年挽袖子。
他們以為青年要動武,都吃驚地后退了一步。
“你們別怕。”青年又微笑,說,“我不過想讓你們瞧瞧,我為你們付出了多么慘重的代價!”
一只袖子挽起來了,小臂包扎著層層紗布。
“五十元就想打發(fā)我?你們把我當小孩兒哄么?我這胳膊是被貓頭鷹撓的!皮肉之苦,你們說該論個什么價吧!還搭上我一只心愛的鴿子作誘餌。光我那只鴿子在鴿市起碼賣五十元!”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認為在策略上已經(jīng)微笑得足夠了。他將煙屁股扔進鐵籠,貓頭鷹一喙叼起,燙得像人似的怪叫一聲。
兩個男女又對視一眼。他們終于明白:來者不善,不那么好打發(fā)。
那女的賠了個笑臉,以近乎訴苦的語調(diào)說:“同志啊,您就多多體諒吧!???您剛才也說了,干哪行吃哪行。干哪行的如今都有點肥水??筛晌覀冞@行,您說叫我們吃什么吶?拍電影的需要我們一只貓頭鷹,這對我們是百年不遇的事兒!六百元,上上下下四十來人,您算算我們每個人能分多少呢?給您五十,固然不多??膳c我們相比,您是挺多的啦!托這只貓頭鷹的福,我們每人能買兩只雞三斤魚的,樂呵樂呵。您成全了我們,我們感謝您。您就別跟我們斤斤計較了。?。苛硗馕覀冊偻鷨挝粚懛飧兄x信,怎么樣呢????”她對他“您您”的滿懷敬意,如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偉大的動物學(xué)家。
“感謝信?……”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不屑地說,“我不稀罕!”
那男的忍不住生氣地正告:“你也別太過分了!我們動物園不止這一只貓頭鷹!”弦外之音是——我們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只貓頭鷹頂替。
青年又現(xiàn)出了那種虔誠的微笑。語氣卻冷冷的:“別忘了,你剛才親口講的,這只貓頭鷹是從小在動物園里養(yǎng)大的,不疏遠人,所以拍電影的才物色中了它。所以你們才登報尋找它。就算你們養(yǎng)著一百只貓頭鷹,用另外一只頂替,那幫拍電影的干么?肯照價給你們六百元?”話一說完,臉上的微笑收斂干凈。
青年深通微笑秘訣,該笑則笑,不笑時那張小白臉兒的模樣如同是坐催立等討債的。
“你……”那男的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來——千不該萬不該,他媽的不該向這個小王八蛋泄露了底牌!還敬了這小王八蛋一支煙!
那女的這時倒顯得挺沉著,瞇起雙眼盯著青年那張“長白糕”似的臉瞅了一陣,低聲問:“您挑明了吧,您到底想要多少?”
青年向她伸出兩根指頭,剪動幾下。
“二……百?……”
“二一添作五,三百。我反過來感謝你們,甚至可以給你們寫封感謝信留下?!?br/>
“敲竹杠!你這是敲竹杠!”
那男的怒吼。
“敲竹杠?要不是我機智勇敢地捉住這只貓頭鷹,三百元你們哪兒討去?你們占我個大便宜,反誣蔑我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詞。不動聲色,也不發(fā)火。他性情怪好的。
“你小子坐這兒別走!我給派出所打電話!派出所會好好表揚你小子的!……”
那男的說著抓起電話,氣急敗壞地撥號碼。
那女的在一旁直勁兒打圓場:“老李你別這樣,別這樣。這位青年同志興許是開玩笑呢!再耐心談?wù)劊托恼務(wù)劇弊焐想m如此說,卻并不真心阻攔。
青年見勢頭不妙,趁那一男一女未提防,倏地站起身,拎了鴿籠往外便走。邊走邊說:“什么玩意兒,不識好歹!老子放生了!你們有能耐自己再捉回來吧!拜拜啦!”話扔在屋里,人已在屋外。
一男一女追出時,青年跑遠了,鐵絲籠子在他手下蕩秋千。
他們呆望著,無可奈何。
青年跑到公園外,回頭瞧瞧,見無人窮追不舍,放慢了腳步,憤憤咒罵:“狗男女,他媽的不通情理!”
他放下籠子,從手臂上扯下偽裝的紗布,塞入垃圾箱……
隔日,這青年出現(xiàn)在自由市場。雙手捧著一段經(jīng)過細心雕琢的鹿角似的樹杈,樹杈固定在經(jīng)過車磨加工的赤銅底座。一只貓頭鷹雄赳赳威凜凜地棲息在樹杈上。不過已不是活的,而是制作得相當不錯的標本了。
八十年代的某些青年大抵都沒有放生的慈悲,也大抵都不想積點什么德。他們普遍不再迷信什么,甚至可以說普遍不再相信什么。如禪門弟子似的,精誠所至,感化神明,茅塞大開,忽而頓悟,一切皆空,唯有錢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像跑狗場上的狗,戴著各種主義各種思想的脖套,又兜回到老祖宗的一條古訓(xùn),叫做“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從這個陳腐得吹口氣便飛灰滿天的訓(xùn)條為“嶄新”起點,開始追求,或曰“創(chuàng)世紀”。
貓頭鷹底座懸掛著紙牌兒,上寫“豐富家庭藝術(shù)情趣,引導(dǎo)生活新潮流——廉價出售,五十元整”。
與標本的做工相比,歪歪扭扭的毛筆字實在拙劣。
同樣的錢數(shù),寧愿賠上做工賠上時間到自由市場來賣死的,不肯當成是名正言順的酬謝費外加一封感謝信體體面面地接受,這種心理怎么解釋?挺難解釋,也挺好解釋。時髦的注腳是“逆反”。
一九八六年,許多青年們,尤其城市青年們,尤其二十多歲的城市小青年們,普遍傳染上了“逆反病”。西方的病理學(xué)家們因為“艾滋病”而憂心忡忡的同時,中國的社會心理學(xué)家們則在因為“逆反病”的無藥可醫(yī)而搖首嘆息。城市的小青年卻覺得患上了這種病如同騎上了一輛摩托兜風,完全沒有任何不適的病癥感覺。既然患上了這種病是這樣的神氣,連中學(xué)生們也受到大大的誘惑。中學(xué)老師教導(dǎo)不用功的學(xué)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學(xué)生立刻回答——“我是老二”。
那幾天a城的晚報內(nèi)容挺活。有人慷慨陳詞痛切吁請對小青年加強思想教育,有人堅決反對往小青年的頭腦中灌輸傳統(tǒng)觀念;而在電視臺為小青年們舉辦的懇談會上,他們都說苦悶啊不被社會關(guān)懷啊不被重視啊不被理解啊尋找真誠啊真誠在哪里啊,仿佛早已被壓抑得死不了活不成似的……
那幾天a城的公檢法機構(gòu)正在準備開庭公審幾樁要案大案。一九八六年,大騙子和改革者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同登社會舞臺,在時代的緊鑼密鼓中充分表演,文丑并茂。紅臉的白臉的紅白臉的白紅臉的唱西皮唱散板唱二黃流水,輪番亮相。好戲繼場,高潮不窮,情節(jié)跌宕。正劇、悲劇、喜劇、悲喜劇、鬧劇、荒誕劇推陳出新,“中外結(jié)合”,洋洋大觀,嘆為觀止。假改革者真經(jīng)濟犯有人包庇有人辯護有人拍胸頓足證明兩袖清風查無實據(jù);真改革者受誣蒙恥有人調(diào)查有人寫匿名信上告有人揭發(fā)貪污受賄亂搞男女關(guān)系。黑的白的黑黑白白不黑不白之事有風有影無風無影捕風捉影捕不著風而能捉得著影。
一九八六年,時代的風標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忽偏西南忽偏東北不停止地飛轉(zhuǎn)。然而絕大多數(shù)的中國老百姓卻并不感到暈頭轉(zhuǎn)向,因為他們早已不去關(guān)注它了。
城市在改革中體驗著思考著憂患著亢奮著焦躁著躊躇著蹀躞著喜悅著煩惱著痛苦著忍耐著失敗著鼓舞著夭折著誕生著……
一九八六年,城市扯不斷理還亂地較著股勁。
一九八六年,似乎連中國人也搞不大清楚中國在向何處去究竟應(yīng)該向何處去?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到底將是個什么樣子?農(nóng)民們終于又明白了還是“民以食為天”的。城市的老百姓們終于也明白了錢比任何主義都好。就都將主義方面的種種操心事兒一甩手丟給政治家們?nèi)幷摿恕S绣X能使鬼推磨。沒錢,只有去當推磨的小鬼了!
那個以五十元的價格兜售貓頭鷹標本的小青年將自己歸到在這座城市里推磨的小鬼兒一類,他是太需要錢了。如同潛水員需要氧氣一樣,他期望著發(fā)大財?shù)男疫\,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占小便宜的機會。
他是一個工廠的二級工。還他媽的是一個虧損的工廠!二級工的工資加上獎金還不夠他一個人下三頓館子的。“馬無夜草不肥”他信。這是馬的座右銘,如今也是一些人的座右銘。他想買一輛進口摩托,沒錢;他想買高級組合音響,沒錢;他想買配備變焦鏡頭長焦鏡頭的尼康照相機,沒錢;他想買起碼“四五〇”的錄像機,沒錢;他想一個星期至少攜帶漂亮的女伴到全市第一流的舞廳跳一次舞而后出入一次大飯店,沒錢;他想找一位影視演員或者戲劇演員或者舞蹈演員(倘舞蹈演員最理想是跳芭蕾的)頂次也應(yīng)是一位報幕員當老婆,沒錢;有了這樣的老婆他還想有兩個至三個情婦,情婦更需要有錢寵養(yǎng)著;有了這一切他還想有那么八九十來萬存款,可他那取了存存了取已弄舊了弄臟了的存折上目前才只有三位數(shù),打頭的是個“3”……光一個“他媽的”概括得了這些么?!
他痛恨這世道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