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
褚珩仔細掃了眼批閱好的奏章,方歸還座上天子,清冽道:“陛下圣裁,定奪的這些人并無不妥?!?br/>
“那就這樣安排罷?!奔o昭長舒一口氣的樣子,又道,“褚愛卿,聽聞今年的狀元郎孟蓀在文華殿任職?朕甚為欣賞他的才氣,還望褚愛卿多多提攜?!?br/>
褚珩神色不變,道了聲“臣領(lǐng)旨”,便拱手退下。
走出崇政殿時,剛巧與一迎面而來的大宮女打了個照面。
宮女朝著褚珩福了福禮,便入了崇政殿。
天子處理政務(wù)的地方,一般只留宦官服侍,而不用宮女,但此女卻頗為特別。
褚珩望著大宮女的背影,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永寧長公主府。
又是一年中秋將至,晏行穿過中庭和游廊,過了照壁,便見紀初桃獨自坐在寢殿前的秋千椅上,間色長裙的飄帶自秋千椅上垂下,明麗如畫。
晏行還未說話,便見宮婢拂鈴上前,請示紀初桃道:“殿下,那內(nèi)侍的姊妹已被緝拿入府,等候您的處置?!?br/>
紀初桃停住秋千椅,問道:“他還是不肯說出幕后主使么?”
拂鈴搖了搖頭:“未曾。”
紀初桃嘆了聲,顯出頭疼的樣子:“他已犯了株連之罪,卻還不說實話。既如此,便當面杖責他的家人姊妹,什么時候開口說實話了,便什么時候停下?!?br/>
拂鈴領(lǐng)命退下,將一切看在眼里的晏行卻皺起了眉頭。
有那么一瞬間,晏行仿佛在紀初桃身上看到了紀妧的影子。那個親善天真的小帝姬,不知何時開始,也沾染了上位者的殺伐之氣。
隔壁庭院很快傳來了廷杖擊打皮肉的聲響,以及女子間或的慘叫聲,在陰涼的秋日中顯得凄厲瘆人。
短暫的波瀾,晏行很快重新?lián)u起紙扇,笑著向前道:“殿下金枝玉葉,何必為無名小賊動怒?”
紀初桃才發(fā)現(xiàn)他似的,握著秋千繩道:“昨日府中搜出那么多禁物,本宮方知自己平日有多荒唐,以至于上行下效,令侍臣做出殺人越貨的勾當?!?br/> 說到此,紀初桃抬起通透的眼眸看向晏行:“晏先生來,是有何事?”
隔壁杖刑還在繼續(xù),叫得人心驚肉跳。晏行頓了會兒,方合攏紙扇道:“在下前來請示殿下,今年中秋府宴該如何慶賀?”
“先擱置罷,本宮沒心情慶賀。”紀初桃的視線落在晏行久久合攏的折扇上,臨時起意般,“晏先生可以再教本宮轉(zhuǎn)次折扇么?”
晏行笑得完美溫潤:“當然?!?br/> 折扇嘩地抖開,在他指尖轉(zhuǎn)出風雅的花式來。
紀初桃若有所思地看著,忽而輕聲問道:“八月十一那日,晏先生在做什么呢?”
八月十一夜,工部劉儉死于刑部。
晏行轉(zhuǎn)扇動作不停,從容道:“交代了府中事務(wù),便去萬鮮樓飲酒,那兒的鱸魚與桃花酒乃京都一絕?!?br/> 紀初桃仔細端詳著晏行的神色,問:“然后呢?”
“大醉而歸,睡到夜晚方醒。”
“本宮記得,那晚的星星不錯?!?br/>
“這,在下可就不知了?!标绦行χ鴮Υ穑靶褋砗?,我便一直在房中消遣?!?br/> 一場似有還無的較量,紀初桃亦笑笑,順著話茬問:“是看書消遣么?說起來認識這么久,本宮還不知晏先生都喜好讀些什么書呢?!?br/>
“夜里看書傷眼,在下只是練了兩貼字,便睡下了?!?br/> “練字是修身養(yǎng)性的好法子,本宮心中激憤難平時,亦會練字來平息?!?br/>
風穿廊而過,樹影婆娑。紀初桃望向晏行,柔而清晰地問:“晏先生私下練的,可是陸老的飛燕體?”
隔壁行刑處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開屏的折扇打著旋落下,擦過晏行的指節(jié),摔落在地。
做工精致的玉墜子吧嗒一聲,裂成了幾瓣。
紀初桃面上劃過一抹哀傷,不知是為那摔壞的扇子,還是為別的什么。
“不過是覺得好看,便練來玩玩。”晏行彎腰拾起扇子,抬首時照舊是那副溫潤清朗的笑顏,“殿下也認得飛燕體?”
紀初桃頷首:“自陸相被罷黜抄家,男-丁流放,女眷充營,門生四散寥落,已經(jīng)鮮少有人記得這種字體了。”
晏行負手而立,握著扇子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紀初桃卻不再繼續(xù)說下去,只將頭靠在秋千繩上,輕輕道:“本宮說累了,要歇會兒。勞煩晏先生去本宮房中,將那本《春秋詞義》拿來?!?br/>
晏行掛著得體的笑,拱手應(yīng)允。
轉(zhuǎn)身邁上石階的一瞬,他嘴角的弧度漸漸落了下來,化作一片沉重的寂靜。
紀初桃就寢前偶爾會翻看幾頁,故而這書一向是擱在榻邊。晏行進了寢殿,輕而易舉便在紀初桃榻邊案幾上找到了那本詞義。
然而拿起那本書的時候,晏行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僵在原地。
紀初桃只說讓她去房中取書,卻并未說書在哪間房的何處。
他的動作太流暢熟悉了,明顯是來過多次,對紀初桃的寢房布局了如指掌。晏行閉目,隔壁牽連受杖刑的哀嚎擾亂了他的心境,紀初桃一詐,他便露出了破綻。
半晌,他轉(zhuǎn)過身,看到了微紅著眼睛站在殿門處的紀初桃,以及成群涌進來的侍衛(wèi)。
只瞬間的松動,晏行很快重新整理好了神色,迎著明晃晃的刀刃向前,將紀初桃要的那本書雙手呈上。
大勢已去,晏行依舊笑得清朗,謙謙儒士風華,無一絲陰暗狼狽。
他一襲白袍若雪,溫聲問:“殿下是何時懷疑我的呢?”
紀初桃寧愿他是個窮兇極惡的歹徒,也好過此番生死置之度外的灑脫。這樣的淡然和無奈,令她想恨卻恨不起來,胸口悶得慌。
紀初桃沒有接晏行遞過來的書,只輕啞道:“一開始只是好奇,以你的才學能力為何不去科考功名,而要屈居公主府做侍臣。后來劉儉死了,本宮徹查府中上下,幾乎所有的下人都藏有隱秘之物,唯有晏先生的房間干干凈凈,什么也沒有。”
晏行收回手,沉思片刻,道:“在下想不明白,這有何不對?”
“情-愛,錢財,口腹之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貪婪和喜好,只要活在這世上,就會有生活過的痕跡。可晏先生太干凈了,沒有喜好,沒有過往,就好像在刻意抹消自己的痕跡。”
后來,她見到了祁炎命人送來的折扇和卷宗。
卷宗上寫得明白:成德二年,大公主紀妧輔佐幼主臨朝聽政,以陸老為首的頑固派極力反對,朝堂局勢劍拔弩張。外憂內(nèi)患,民心惶惶之際,劉儉污蔑陸相結(jié)黨謀反之罪,大公主順勢以雷霆手段將陸府抄家株連,遏止朝怨……
而晏行就是陸老的門生,更是坐實了紀初桃的猜想。
府中初見,廊下轉(zhuǎn)扇,上元節(jié)燈會夜游……昔日種種歷歷在目,紀初桃的聲音有些許發(fā)澀。
她維持著一個帝姬應(yīng)有的公正鎮(zhèn)定,可還是沒忍住,酸澀了鼻根:“晏先生做得太干凈了,殊不知沒有證據(jù),便是最好的證據(jù)?!?br/>
“好一個‘沒有證據(jù),便是最好的證據(jù)’,晏某自知力量單薄,復仇之事無異于蚍蜉撼樹,故而選擇最薄弱易攻的殿下作為突破口,未料卻是作繭自縛,自取其辱。”
晏行啞然失笑:“晏某認罪服輸,只懇請殿下放過那名認罪的內(nèi)侍,他是被逼替罪,并未真正殺人。還有隔壁杖刑的家眷,她們是無辜的?!?br/> 說罷,他攏袖躬身,長長一禮。
紀初桃知道,株連之罪,始終是晏行心中不能言說的舊痛。
她深吸一口氣,吩咐拂鈴:“去將她們帶過來?!?br/>
不稍片刻,拂鈴將隔壁受刑的“女眷”都領(lǐng)了過來,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們都是宮婢假扮的,且行動如常,根本連一根頭發(fā)都未傷著。
晏行失神了片刻,很快反應(yīng)過來:“所以,殿下只是在做戲給我看?”
紀初桃怎么可能真的不分青紅皂白,就亂打亂殺?
不過是賭一把晏行的人性,無奈出此下策,佯裝遷怒用刑,逼他自亂陣腳罷了。
“抱歉?!奔o初桃啞聲道,為自己最討厭的、玩弄人心的計謀。
晏行非但不生氣,反而顯露出輕松的樣子,搖首道:“該道歉的是我,當我選擇借殿下之手復仇時,就已然背叛了殿下。今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只是幸好……”
“幸好什么?”紀初桃問。
晏行溫聲道:“幸好殿下,守心如初?!?br/>
晏行被侍衛(wèi)帶走時,紀初桃終是沒忍住,深吸一口氣喚道:“裴行!”
“裴”是晏行改頭換面前的本姓。
晏行頓足,微笑著回首,一襲儒衫飄飖,仿佛自己要去的不是牢獄,而是山高水闊的自由之地。
“你后悔嗎?”紀初桃忍著酸楚問道。
“不悔?!标绦幸哉凵鹊种骂M,仰首望著葉縫切割的天空道,“塵埃落定,七年了,這是我最輕松的一刻?!?br/>
……
紀初桃沒有將晏行交給刑部,而是關(guān)在了自己府中的雜房中。
晏行是她親手抓的,但她卻沒法親手處置他。
一整日,情與理不住拉扯著紀初桃的思緒,使她心緒難寧。
當年大姐為穩(wěn)定朝局,不得已聽從尚是侍御史的劉儉之建議,處置了反對女子輔政的陸老滿門。
而陸老門生晏行又為了報師門之仇,蟄伏數(shù)載,借紀初桃的令牌殺了劉儉。以此讓朝臣看到天子并非懦弱,亦撼動了大姐的政權(quán)。
為國,為恩……這場博弈中,似乎誰都沒有錯,可是又誰都不無辜。
夜如此漫長,心緒紊亂的紀初桃揮退了侍婢,輾轉(zhuǎn)許久未眠。
為何晏行不壞得徹底些呢?這樣,她就可以毫無顧忌地將他交給大姐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