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旅上下都換上了迷彩服,打好了背囊。所有的軍車列成長隊,車廂上掛著紅底白字的標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和災(zāi)區(qū)人民同呼吸共命運……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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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連隊,齙牙他們已經(jīng)把我的背囊收拾好了。大家穿著迷彩,圍坐在俱樂部的電視機前,幾乎所有的頻道都在滾動播報著關(guān)于地震的最新消息。死亡和失蹤的人數(shù)節(jié)節(jié)攀升,好像那些無關(guān)生命,而僅僅只是一組組數(shù)據(j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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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shù)以萬計的生命在那一天的下午兩點二十八分灰飛煙滅,還有許多在廢墟和黑暗之中因為饑餓、缺水、恐懼或者失血過多而死去。這些生命在五月十二日之前還那么鮮活,他們或許快樂或許憂傷,或許幸?;蛟S孤獨,或許糾結(jié)于一段感情,或許沉迷于某個游戲,或許追逐在名利場上,或許放縱在紙醉金迷中……當災(zāi)難降臨,這一切都變得輕薄、膚淺、不值一提。如果未來可以預(yù)知,他們將如何打發(fā)自己的余生?如果生命可以重來,他們將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面對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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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依舊是戰(zhàn)備狀態(tài)。所有人員全副武裝待在宿舍,等待著那一聲號令。電視里,各軍區(qū)和各兵種先后投入抗震救災(zāi)戰(zhàn)場。廢墟之上,迷彩斑斕,戰(zhàn)旗飄揚,參加抗震救災(zāi)的部隊無疑是辛苦的甚至是危險的,可是在和平年代,有什么能比這些更能讓軍人感到幸運和自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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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活在一個硝煙無處釋放、箭鏃任意生銹的年代。在這個年代當兵無疑是幸運的,因為不用面對戰(zhàn)爭這個巨大的絞肉機,不用觸碰那生離死別的痛苦;可是在這個年代當兵又是不幸的,因為我們感受不到效命疆場的悲壯,我們體會不到馬革裹尸的豪情。當戰(zhàn)爭遠離我們的時候,除了時刻準備戰(zhàn)斗,軍人存在的最大價值便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保衛(wèi)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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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一場戰(zhàn)爭——一場對抗大自然頑劣的戰(zhàn)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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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nèi)呵榧ぐ?,齙牙讓我代表全班寫了一份請戰(zhàn)書,并鄭重其事地按上每個人的指印?!罢垜?zhàn)書”交上去之后,指導(dǎo)員親自用毛筆在整開的紅紙上抄了一遍,并讓全連官兵簽了名,交到了機關(guān)。隨后,各單位紛紛仿效,請戰(zhàn)書像“文革”時的大字報一樣貼滿所有能張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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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上級首長并沒因為我們的請戰(zhàn)書而批準我們參加這次救災(zāi)。盡管這次有將近十萬人的部隊投入了這場堪稱偉大的抗震救災(zāi)任務(wù),但是我們并沒有接到命令。大約一周之后,部隊解除戰(zhàn)備狀態(tài),恢復(fù)了正常的訓練生活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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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汶川大地震之后,中國發(fā)生另了一件大事: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在北京召開,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里。許多老兵晚上偷偷跑到俱樂部,用毛巾被把窗戶玻璃蓋起來,把電視開到靜音,看各項比賽的重播。對此,普洱和指導(dǎo)員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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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歐陽俊和林安邦來說,有兩件比奧運會更了不得的事,這兩件事,不僅把他們搞得元氣大傷,連我也焦頭爛額。其中之一就是吳曲決定,赴湘西支教,她選擇的學校正是部隊駐地的林口鎮(zhèn)中學——一所不到兩百師生的初中,就在“來一碗”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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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知道這個消息時,吳曲已經(jīng)在那里簽了兩年的合同。她帶著合同搭乘三輪摩托車風塵仆仆來到部隊門口,哨兵已經(jīng)認出了她——某個列兵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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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門口的會客室里,安哥哆哆嗦嗦地看完了那份合同,我沒有參加這次會見,卻可想而知安哥當時的心情,如果把醋、芥末、蜂蜜還有油潑辣子混在一起,塞進某個人的嘴里,那人的感覺應(yīng)該和當時的安哥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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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曲,我覺得你這個決定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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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曲飛快地打斷他,“請叫我吳老師,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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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哥一時語塞,就像因為網(wǎng)絡(luò)故障突然卡住的視頻一般。過了好久,網(wǎng)絡(luò)才重新暢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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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就算你在這里,我們……還是沒機會見面。我們請假——特別難?!?br/> ?
“我知道,”吳曲說完,眼淚就飆了出來,“可是,我只想離你近一點,我只想離你近一點你知不知道?!?br/> ?
“我知道,我知道?!绷职舶钍置δ_亂,拼命地翻著衣兜找紙巾,卻不敢給她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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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的哨兵很知趣地帶上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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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邦這才輕輕地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背,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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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號。吳曲的學校開學了,她負責兩個班級的英語,還有音樂。在這樣的村鎮(zhèn)學校,音體美這類“雜課”沒有專門的老師,只好由這些年輕有特長的老師們代課。吳曲的課時特別多,但每個周末的下午,她都會拎一些水果零食和生活用品過來,在大門口的會客室跟安哥見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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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曲雖然自稱“未婚妻”,但畢竟不能算家屬所以不能進大門;安哥因為是“新兵蛋子”,基本上不允許請假出去,所以他們相會的地點就只能是傳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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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的傳達室,大概就類似于兩國邊境的自由貿(mào)易區(qū),既可以會客,也可以中轉(zhuǎn)一些快遞、包裹甚至炒粉、火鍋之類的東西。特別是到了冬天,里面有人打電話給圍墻外面的狗肉火鍋店訂上一個鍋子,半個小時之內(nèi),店里的瘸腿“滿哥”便會把燉好的狗肉裝進小塑料桶里,連同下火鍋的青菜粉條還有酒精爐子一起送到傳達室。三十六塊錢一斤的狗肉,爐子、桶子的押金三十塊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啥時候吃完了把爐子還了,再退還押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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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吳曲和安哥的福,我還有機會嘗嘗部隊里難得一見的水果,并且能通過吳曲的描述多少了解一些外面的世界??墒菤W陽俊就沒那么好運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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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比較粗俗的話: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在今天已經(jīng)不那么準確了,因為這年頭許多狗比人金貴,劉菁說她家的藏獒每天的伙食標準是一百塊,算起來都頂我們在這兒吃上一周了。但是用來形容歐陽俊這小子,又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