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師回湘之后,我們沒有見到牙哥。據(jù)說他休假回山西了。我跑到連部的值班室,仔細(xì)看了一下那張一比五十萬的中國地圖,終于知道牙哥和梅子的家鄉(xiāng)原來就挨著我們執(zhí)行任務(wù)的靶場。彼時天涯咫尺,此刻陰陽兩隔。天意難測,造化弄人,溫柔賢淑的梅子還沒來得及當(dāng)一個真正的軍嫂就撒手人寰,而剛滿二十四歲本該享受大好青春、品味新婚甜蜜的牙哥張大福卻要經(jīng)歷生離死別,或許還將背負(fù)著沉重的愧疚和悔恨度過余生。想起這些,讓人不禁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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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火急火燎地跑上來,說是連首長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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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連長找我又有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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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是連長,”李瑞上下打量我一番,瞇著眼回應(yīng)道,“是指導(dǎo)員?!?br/> ?
指導(dǎo)員依舊端著那副送財童子的笑臉,招呼道:“夏拙,來,坐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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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部的凳子豈是隨隨便便就能坐?我嘴上唯唯諾諾卻絲毫不敢大意,軍姿挺拔得如指導(dǎo)員床頭的掛衣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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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坐你就坐嘛!來喝水。”說話間指導(dǎo)員已經(jīng)從飲水機上接下一杯白開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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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杯白開水我第一時間想起了港片里廉政公署的咖啡。我嚇得大氣不敢出,不知道又有啥事落在他們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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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半屁股放在凳子上,一半懸空著,隨時聽候指導(dǎo)員的發(f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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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拙啊,不錯!”這句話像是表揚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語,“當(dāng)兵第一年就執(zhí)行了重大發(fā)射任務(wù),平時表現(xiàn)積極,又是大學(xué)生,高學(xué)歷,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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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誠惶誠恐,等待著指導(dǎo)員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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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里準(zhǔn)備年底給你報請三等功,旅里面原則上已經(jīng)同意了,并且準(zhǔn)備把你樹為重大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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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極不成熟地驚嘆一聲,剛端起的開水灑在了軍褲上,把我燙得差點跳起來。指導(dǎo)員脾氣極好地沒有在意,他笑瞇瞇地看著我,問道:“夏拙你覺得你作為一名普通士兵,能取得現(xiàn)在的成績,是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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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吟片刻茅塞頓開,朗聲回答:“其實我作為一名普通士兵,特別是一名列兵,還有許多不成熟和有待學(xué)習(xí)的地方,如果說取得了一些小小成績的話,那么首先要歸功于組織對我的培養(yǎng),特別是您和連長對我的關(guān)心、栽培、指導(dǎo)和幫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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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指導(dǎo)員打斷了我已經(jīng)備好的長篇腹稿,“到底就是大學(xué)生,素質(zhì)就是不一樣。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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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我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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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機關(guān),政治部宣傳科找楊干事?!?br/> ?
“楊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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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調(diào)來搞新聞的,準(zhǔn)備給你搞一個系列報道,關(guān)于大學(xué)生攜筆從戎建功立業(yè)的?!?br/> ?
“哦……”指導(dǎo)員瞪了我一眼,我立馬改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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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在我轉(zhuǎn)身出門的一剎那,指導(dǎo)員叫住我,“把這個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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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他的手伸向抽屜,掏出兩包“藍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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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包給他,另一包自己揣著,隨時發(fā)煙,這家伙是個老煙槍?!?br/> ?
“明白?!蔽已恃士谒?,把煙收起,分別裝進兩個褲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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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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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蔽矣忠淮畏噶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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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火機!”指導(dǎo)員有些不耐煩地看著我,順帶扔給我一個打火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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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眼力見兒。隨時記得為領(lǐng)導(dǎo)點煙?!?br/> ?
“是。”我滿腦混沌地走出了連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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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機關(guān),就不由得想起那句“侯門深似海”。門口戒備森嚴(yán),有警衛(wèi)連二十四小時站崗,門內(nèi)曲徑通幽,幾十個科室讓你摸不清方向。好不容易才爬到四樓,找到了政治部宣傳科,結(jié)果被告知要去新聞辦,也就是西邊靠右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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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新聞辦”的牌子時,我已是滿頭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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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整理一番軍容,我敲門打了“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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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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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推門進屋,首先被一股煙味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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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誰?”穿過重重迷霧,我隱約看到了一顆伏在案頭沒有抬起來的頭顱。這是一顆造型凌亂毛發(fā)稀疏有謝頂趨勢的頭顱。頭顱兩側(cè)是一對一杠三星的肩章。右邊是一個大海碗一般容量非凡的煙灰缸,里面的煙頭林立,如同插在草把上的冰糖葫蘆,左側(cè)是一個同樣造型霸氣的茶杯,里面看上去至少有一半是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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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顆頭顱慵懶地抬起:“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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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幡然醒悟,立正敬禮:“報告首長,我是一營二連的夏拙,找楊干事?!?br/> ?
“嗯,”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正是,然后翻動著他那似乎化了煙熏妝的眼泡,“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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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走上前去遞了一根煙,又把火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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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了一口香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問道:“大學(xu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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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趕緊起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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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坐坐,”他擺擺手,“隨意點。又不是連隊?!?br/> ?
“是?!?br/> ?
“什么學(xué)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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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城大學(xué)?!?br/> ?
隨后就是一些“為什么來部隊”“參加發(fā)射有何感想”之類的貌似我已交代了一萬遍的問題。與其說這是一場采訪,我其實更愿意相信是一個嫌疑犯在接受例行公事的審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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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十分鐘后,他的問題戛然而止,“好了,你回去吧?!?br/> ?
我的傻勁又犯上來,反問道:“我可以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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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摁滅煙頭,再一次仔細(xì)看看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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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敬了個禮,跨出了新聞辦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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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值班排長正在組織我們看新聞,指導(dǎo)員興沖沖地舉著一張《東風(fēng)報》跑進了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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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們,咱們連夏拙同志的優(yōu)秀事跡見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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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看看我看看!”……嘰嘰喳喳的聲音響起,我雙頰緋紅,接過指導(dǎo)員遞來的報紙,瞅了一眼。題目很長:攜筆從戎競風(fēng)流——記某某部隊一營二連大學(xué)生列兵夏拙。開篇第一句便是:從小,夏拙便有一個夢想,當(dāng)一名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人出息不大,小時候最大的夢想不過是長大后開一家南雜店,里面酸梅、紅棗、薄荷糖、杏子干,應(yīng)有盡有,想吃啥隨便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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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還有一句:臨去部隊前,父親拉著夏拙的手,叮囑道:“兒子,好好干,不立個功就不要回來見我?!蔽铱吹竭@里又笑了,笑著笑著禁不住心酸起來??蓱z的夏躍進,如果不是在白泥湖監(jiān)獄里,或許他真的會送我一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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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看把你樂得,我來給大家讀一下,”風(fēng)子搶過報紙,高聲念了其中一段,“在點火的那一剎那,夏拙想起了指導(dǎo)員的殷殷囑托,想起了連長的嚴(yán)格要求,想起了部隊首長的關(guān)心栽培,想起了軍人的神圣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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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拙子,就那一秒鐘你能想起那么些事嗎?”班長們一個一個都笑了。我百口莫辯,在一旁樂呵著的指導(dǎo)員倒是幫我解了圍:“他想起這些是他的覺悟,他想起這些說明我們的政治工作十分扎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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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訕訕地看著風(fēng)子,不知該怎么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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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后,《夏拙日記》《夏拙戰(zhàn)友訪談錄》還有一些評論文章相繼出爐、粉墨登場。特別幽默的是,那篇連載了三期共九篇的《夏拙日記》竟然署名夏拙,里面言辭懇切感人至深。我的祖母啊,小學(xué)三年級之后,我便再也沒記過日記,更遑論里面那么多思想深刻信念堅定堪比雷鋒名言的人生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