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史令回咸陽復命時,嬴政也跟著回去了。走之前他和顧衍說當今王上身體日漸不好,他得盡快回去侍疾病,讓顧衍多待些日子再啟程去咸陽。
顧衍知道他的意思,在心里感慨終于要到這個時候了。
顧衍受官后幾天,顧憫在一次朝食結束后將他留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兒子終于還是走向了咸陽那個此時并不太平的地方,雖然他自己確實被公子政許下的利益所誘惑,但心里還是存在對次子的愧疚,前些日子對阿衍避而不見也是因為不知如何勸說他在年幼時接受家族的重任。
可,有些話再不說他也不知未來還有沒有機會。
看著習慣性摩挲著手杖,安靜端坐堂下的次子,顧憫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他注意到往日對聲音非常敏感的次子這次竟然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聲音一樣,依舊沉默的低著頭。
“阿衍,你的眼睛好些了嗎?”
顧衍終于抬起頭,對著他一拜然后給予了肯定的答案,“是的,多謝公子幫助?!比缓笤陬檻懸苫蟮难凵裰凶猿暗男π?“自從去往咸陽教導公子政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能看的越來越清楚,剛開始很疑惑,后來思來想去只有要將公子政教成明君,就能恢復光明這一個理由。恐怕天命也希望我能助公子完成千秋大業(yè)。”他隱去了眼盲的原因和更嚴重的后果。
他邊說,顧憫的神情變得有些猶豫,甚至帶著后悔。
“公子政看重你,若是日后榮登大寶,你的仕途必然順暢。但你兄長和我說過,昭襄王命你教導公子政,但薄性寡義,只是見他不似常人便擔心你無力擔任學官,一點面子也不留的厭棄你。就是當時繼承之事不穩(wěn),昭襄王不想你卷入其中給公子政帶來災禍,也不該如此無禮?!闭f著,顧憫還生氣的拍了拍案幾,“我本不愿你再回咸陽,我家有你兄長也可保百年安好。”
“可公子政說服您了?!鳖櫻軠睾偷恼f。
“是,他用家族未來說服我了,但我現(xiàn)在后悔了?!鳖檻懹貌毁澩难凵窨粗櫻?,“你從未和我說過,你的眼睛和公子政有關。若是早知如此,就算他說的天花亂墜我也不會同意的。”顧憫擔心的說,“若是你的健康被他人掌控,必然為其盡心竭力,可那是你自己的決定嗎?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過,更不要說你是侍奉君王了?!比羰穷櫻芘c嬴政沒有什么冥冥中的聯(lián)系,憑借顧氏存留的那點官爵,不論他有什么招惹到秦王的事情,大抵是能保全的??桑F(xiàn)在呢?難道真的要顧衍犧牲自己成全家族的榮光嗎?
他看著自己看重又寵愛的次子,深深的嘆了口氣,“為父失毀啊。”在這一刻,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父親。族人出頭的機會,家族的昌盛,族長的責任都比不過他預見的未來里,小兒子可能會受的委屈。
顧衍這才真正的直視父親,絳色的深衣穿在父親的身上,神情端莊可又晦澀的落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移開視線,因為他知道就算自己不看自己的孩子,艱難的責任也終于被自己親手放在他聰慧的小兒子的身上。
父親擔憂發(fā)愁的模樣讓人忍不住嘆息,顧衍抿了抿嘴,最后平靜地問父親說,“其他人都覺得我很好?!弊迦藗?,母親,甚至知道自己志向的兄長都認為自己的狀態(tài)很好,一個能為家族帶來榮光的少年太保,有哪里不好呢?
“是啊,他們都認為你很好。”可他們不知道這天命讓你無法掙脫,未來也終日難安??!
“可我讓大人為我擔憂了,是我哪里還做的不夠嗎?”顧衍嘆了口氣,最后說道。
顧憫被他的問題問的皺了皺眉,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小兒子竟然有這樣的想法。人備九德,不以私欲撓意(1),為萬民求索。如果他不是顧衍的父親,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究竟在背負什么樣的命運,他當然也會覺得他很好。
“我只是希望你能輕松些。”他的孩子脊梁一直都是挺直的,可物過鋼則易折。
顧衍溫和又沉靜地看著自己的父親,他好像從未認真的端詳過他。如今是他的眼睛狀態(tài)最好的時候,也是他第一次這樣抬頭看向這位顧家族長,他的父親。明明是武將出身,但顧憫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身上的謙和完美的掩蓋了他作為武將的氣勢,但貴族的氣度又讓人不敢真的放肆。白面長髯,隱約間還能看到南方楚人的模樣。
顧衍想起自己攬鏡自照時看到的樣子,心里笑嘆,我是我父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