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間有路,曰黃泉路;陰間有草,叫赤血草;黃泉路上有河,名奈河;河畔有位看不見五官的婆婆在賣湯,那便是孟婆,喝下她的湯你就會忘記前生今世,正式成為幽冥地獄中人了。這是古人一直以來確信無比的觀點。
對唐朝的鬼來說,他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索人命。
高勵是大臣崔士光的岳丈。一個夏日,他在莊前桑樹下看人打麥。
那大約是個光陰慵懶的午后,發(fā)呆中,高勵遠遠望見一人騎馬自東而來,漸至眼前,下馬拜而相求:“請您幫忙給我的坐騎治療一下足傷。”
高勵很奇怪:“我不是馬醫(yī),如何幫你治馬足?”
那人笑道:“只煩勞您取些膠水來即可?!?br/>
高勵回去把膠煮爛,熬為膠水,來到外面,見那人所牽之馬已化為木馬。
看那木馬的前足似有斷裂,于是用膠水將其黏牢。隨后,高勵將膠水放回,再出來時,木馬又已化為駿馬。
那人謝過后,上馬而去。
高勵望著一騎背影,陷入深深的茫然。
高勵者,崔士光之丈人也。夏日在其莊前桑下,看人家打麥,見一人從東走馬來,至勵再拜,云:“請治馬足?!眲钤疲骸拔曳邱R醫(yī),焉得療馬?”其人笑云:“但為膠黏即得?!眲畛醪唤馄溲?,其人乃告曰:“我非人,是鬼耳。此馬是木馬,君但洋膠黏之,便濟行程?!眲钅巳∧z煮爛,出至馬所,以見變是木馬,病在前足,因為黏之。送膠還舍。及出,見人已在馬邊,馬甚駿。還謝勵訖,便上馬而去。(《廣異記》)
上面的故事中,鬼騎著木馬行進在唐朝的大路上。
基本上可以判定,此鬼并非閑暇旅行,而是去公干的,或者說,是去捉拿陽間將死之人??雌饋?,該鬼的待遇還不錯,因為還有馬可騎。相比之下,有的鬼就比較屌絲了,只能借助人的交通工具去辦事,比如安徽歷陽人羅元則遇到的那位。
那是個秋天,主人公羅元則駕駛著自己的小船去揚州辦事。
羅元則是歷陽人。這個地方在安徽和州,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怪異之事。隨便舉一個例子:當(dāng)?shù)赜袣v陽湖,源流出自桑山。那么,這個湖是怎么來的呢?話說當(dāng)?shù)赜幸焕蠇D人,為人善良,常做好事。一天,有少年在她門前求食,老婦人把家中好飯相贈。少年感謝,臨走前說:“您常去縣衙門口看看,假如看到門檻上有血跡,就馬上登山避難?!?br/>
老婦人當(dāng)然問為什么,但少年不語,拜別而去。
老婦人很聽少年的話,每天去縣衙門前看一眼,時間久了,看門的小吏問她干什么,老婦人也沒隱瞞,將少年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小吏大笑,認為老婦人神經(jīng)了。
這一天,小吏開了個玩笑,偷偷將雞血抹在門檻上。老婦人看到后,立即上山避難。當(dāng)天傍晚,歷陽縣沉陷變成大湖。
歷陽縣有一媼,常為善。忽有少年過門求食,媼待之甚恭。臨去謂媼曰:“時往縣門,見門閫有血可登山避難?!弊允菋嬋胀?,門吏問其狀,媼具以少年所教答之。吏即戲以雞血,涂門閫。明日,媼見有血,乃攜雞籠走上山。其夕,縣陷為湖,今和州歷陽湖是也?!保ā丢毊愑洝罚?br/>
再說說駕著小船的羅元則。當(dāng)時陰雨連綿,船依岸而行,有人求寄船中,以避大雨。
羅元則把船靠岸,叫那人上來。他奇怪的是,河兩岸是茫?;囊埃@一路段渺無人煙,搭船者是從哪出現(xiàn)的呢?而且此人并不像個旅者,因為他沒帶行囊,只是手里拿著一封信。帶著疑問,羅元則駕著小船駛?cè)朊CS暌埂?br/>
晚上,羅元則跟那人閑聊起來,隨后同臥而睡。
天色大亮?xí)r,看到前面有個村落,那人說:“我下船到岸上辦點事,很快就回來,你停船等我一會兒,非常感謝。但是,請不要打開我的書信。”
羅元則點頭答應(yīng)。
那人放下書信,匆匆下船。
沒一會兒,岸上的村子里就傳出哭聲,像是死了人。
羅元則覺得有些不對勁,盯著那人留在船上的書信,最后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打開了信,上書:“某日至某村,當(dāng)取某人之性命。”羅元則大驚失色。更令他恐懼的是,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名單之上。
驚懼之間,羅元則感到有些異樣,猛一回頭,發(fā)現(xiàn)那人已上船來了,他兇相畢露,咄咄追問:“為何竊視我的書信?”
羅元則跪地哀求:“實不相瞞,我就是您信上所寫的羅元則?!贝藭r,他已知那人并非正常人類。
鬼也吃了一驚:“不會吧?”
羅元則:“怎么?”
鬼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問你,你這一生有沒有做過壞事?”
羅元則仔細回憶:“只做過一件,曾奪取同縣張明通的十畝田地,導(dǎo)致他失業(yè),但此人現(xiàn)在已死了?!?br/>
鬼一笑:“正是因為他死了,所以才在冥府將你投訴。”
羅元則哭泣著說:“我父母均已年邁,都靠我一人照料,希望您能放過我?!?br/>
鬼沉吟良久:“這樣吧,考慮到你用船拉了我一段路,我暫且放過你。但是,你也不要去什么揚州了,立即掉轉(zhuǎn)船頭回家。切記:到家后,三年內(nèi)不要出門。這樣的話,還可以再活十年?!闭f罷,那鬼下船而去,消失在荒野中。
羅元則回家后,閉門不出。
過了一年,羅元則的父親叫他去田中收稻,羅說什么也不肯去,其父再三逼問其緣由,羅終于道出了實情。
其父大怒:“種田之人自當(dāng)出力,安能閑逸如此?又怎么能相信鬼話?”說著,舉起拐杖就要打羅元則。
羅元則沒辦法,只好出門。但剛一出門,就看到那鬼站在眼前。
鬼說:“當(dāng)初我徇私放過你,導(dǎo)致我現(xiàn)在成此模樣而不能自?!,F(xiàn)在,我們既然又相遇了,你就別逃了。”
羅元則看到那鬼禿發(fā)裸體,身上多瘡,似乎受了不少苦難。
在這種情形下,羅元則反而平靜下來,說:“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與父母告別?!?br/>
羅元則從容赴死,倒也令人欽佩。這個故事說明:在冥界,鬼確實是分等級的。本篇開頭的鬼,是有木馬可騎的,而羅元則撞到的鬼,則只能徒步。
歷陽羅元則,嘗乘舟往廣陵,道遇雨,有一人求寄載,元則引船載之。察其似長者,供待甚厚,無他裝囊,但有書函一枚,元則竊異之。夜與同臥。旦至一村,乃求:“暫下岸,少頃當(dāng)還,君可駐船見待,慎無發(fā)我函中書也。”許之,乃下去。須臾,聞村中哭聲,則知有異,乃竊其書視之,曰:“某日至某村,當(dāng)取某乙?!逼浯迕际?,元則名次在某下,元則甚懼。而鬼還,責(zé)曰:“君何視我書函?”元則乃前自陳伏,因乞哀甚苦。鬼愍然,謂:“君嘗負人否?”元則熟思之,曰:“平生唯有奪同縣張明通十畝田,遂至失業(yè),其人身已死矣?!惫碓唬骸按巳嗽V君耳!”元則泣曰:“父母年老,惟恃元則一身,幸見恩貸?!绷季茫唬骸澳罹穸飨噍d,今舍去,君當(dāng)趨歸,三年無出門,此后可延十年耳?!奔聪麓?。元則歸家中。歲余,其父使至田中收稻,即固辭之。父怒曰:“田家當(dāng)自力,乃欲偷安甘寢,妄為妖辭耶?”將杖之。元則不得已,乃出門,即見前鬼,髡頭裸體,背盡瘡爛,前持曰:“吾為君至此,又不能自保惜,今既相逢,不能相置?!痹獎t曰:“舍我辭二親。”鬼許。具以白父。言訖,奄然遂絕。其父方痛恨之,月余亦卒。(《廣異記》)
此外,從鬼最后說的話來看,由于他最初徇私放過羅元則,在冥界受到了處罰,因而“髡頭裸體,背盡瘡爛”。這只鬼最后雖然仍取了羅元則的性命,但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不過,并非所有的鬼都似這只鬼這樣老實。
唐玄宗在位時,洛陽令楊瑒外出,儀仗威武,過城外,眾人皆避,只有大槐樹下一卜算者神色自若。楊的屬下大聲呵斥,卜算者仍一動不動。楊為官清正,不是暴戾之輩,只是奇怪于此人的舉動,于是將其帶回衙門。隨后,有了如下對話:
楊瑒好奇道:“您為什么不躲避一下?即使不談沖撞我,基于起碼的禮貌,也該動一動吧?”
卜算者不屑地說:“您只不過是兩日縣令,安敢如此講排場?”
楊瑒迷惘道:“何出此言?”
卜算者神秘地說:“兩天后,閣下當(dāng)死!”
楊瑒驚愕道:“您既然知道我的命運,也一定能破解,怎樣才可避免此劫?”
卜算者得意地說:“你應(yīng)根據(jù)自己日后的見聞相機而動,但最后能否脫險,我也沒完全的把握?!?br/>
卜算者建議楊將他帶到東院。
在那里,卜算者叫楊瑒光腳散發(fā),立在墻下,自己寫了幾條道符,開始作法。隨后,他告訴楊瑒,晚上不要回平時住的正房,最好潛藏在東院。
到了午夜,卜算者對楊說:“鬼使一會兒會來攝你,不過我已畫道符,今晚應(yīng)該沒事,但以后他們還會來。想要逃過此劫你需按我說的做。你明天身著便衣,用三十張黃紙作冥錢,再多帶些酒食,從定罪門出城,到郊外桑林去,那兒有間小屋,你需等待一個身穿黑衣、露右臂者,那便是鬼使。假如你能留他吃飯,就有逃脫此劫的可能。吃飯時,你問他需要什么,并多道感謝之詞。我的辦法就是這些了?!?br/>
楊瑒很高興,按卜算者說的去做了。
他帶了兩個仆人在洛陽定罪門外的桑林中焦急地等待,直至日頭將下山仍沒發(fā)現(xiàn)有黑衣人過來,于是心中不安起來。
暮色在桑林中升起,楊瑒心如火焚:黑衣人到底還會不會來?
正在他焦慮時,仆人稟報,確有一黑衣人現(xiàn)身桑林,朝這邊走來。楊瑒大喜,叫仆人把黑衣人迎入小屋,設(shè)宴款待。
黑衣鬼使說:“你昨晚去哪兒了?我曾懷疑你藏在東院,但東院有道符監(jiān)護,我不敢冒犯?,F(xiàn)在,幽冥地府還是要斷你陽壽,你說這事怎么辦?”
楊瑒一再拜求,燒紙為錢,贈與鬼使。
鬼使笑道:“如此說來,也不是沒有辦法。明天,我還會跟同事來攝你,你在這里設(shè)宴,招待大家一頓,后面的事就不用管了?!?br/>
第二天,楊瑒依舊在桑林中設(shè)宴,滿是山珍海味。天黑后,那鬼使又帶來了幾十個同事。夜宴過半,鬼使對楊瑒?wù)f:“楊長官勿慮,您的事,我們定會放在心上!”
諸鬼使一陣商量,最后出了這樣一個計策:“您知道您家對面的鄰居是誰吧?”
楊瑒?wù)f:“一個叫楊錫的人?!?br/>
鬼使的原話是:“君對坊楊錫,亦有才干,今揩‘王’作‘金’以取彼。君至五更鼓聲動,宜于錫門相候。若聞哭聲,君則免矣?!币簿褪钦f,鬼使準備改一下生死簿,把楊瑒“瑒”字左邊的“王”字旁,改成“金”字旁……
楊瑒?wù)f:“楊瑒改楊錫?”
鬼使道:“莫說出來啊!您只管明晨五更天在楊錫門前等候,假如聽到他家傳出哭聲,您就平安無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