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玲打了熱水，走到門口正聽見父親的那句話：“不成，你得給我個明白話兒，你答應(yīng)我無論在什么時候，你都會看顧你師娘和白玲?！辈挥傻谜咀×四_.

????她想不到父親是這樣的心思，如果說過去克制對六哥的感情是因?yàn)榱缫呀?jīng)有了對象，自己名不正言不順，父親對她的態(tài)度也是限制了她不能再想下去的原因之一。雖然父親的這句話里并沒有將自己的終身許給六哥，但是，現(xiàn)在父親的話還是讓她心里一熱，只可惜，這話說的太晚了，想到這白玲心里不由得一陣惆悵。

????白玲端著水進(jìn)了屋，白葆春已經(jīng)靠著被子睡著了，在她的印象里，父親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說過這么多的話。

????“你這水現(xiàn)打井呀？”六哥問。

????“這還是磨了半天嘴皮子找了這么一點(diǎn)呢？”白玲說。

????“都睡著了，怎么洗？”六哥看著歪著頭睡覺的白葆春說。

????“你甭管了，我洗。”白玲說完給父親脫了鞋襪洗腳。

????洗了腳六哥撤掉白葆春頭下的被子放好了枕頭，把被子蓋在師傅身上，白玲倒了水進(jìn)了屋。

????“你也睡覺吧。”六哥說。

????“你呢？”白玲說。

????“我再開一間房，拿著師叔的骨灰去?！绷缯f著就往屋子外邊走。

????白玲叫住了他說：“算了吧，深更半夜的你連人都找不著，明天要是完不了事再開房吧，今兒咱們?nèi)齻€人就湊合一宿?！?br/>
????“湊合？怎么湊合？”六哥說。

????“我爸爸個兒小，我橫著躺在他腳底下，腿那再墊個椅子，反正也不脫衣服了，就這么湊合著吧，你睡那張床上。”白玲說。

????“白玲，你這是給我指道兒呢？你這法子不就是給我出的嗎？在通州你看見我睡在師傅腳底下了，今天就又想起這招來了？”六哥說。

????“你怎么把人家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我說讓你睡那了？”白玲瞪起眼睛說。

????“別瞪眼，你這就是巧使喚人，我能讓你那樣睡嗎？我在馬路上都能睡一宿，你不成，你是白家的千金小姐，咱們當(dāng)徒弟的要是連這點(diǎn)眼力見兒都沒有，那還想出師？”六哥說完搬把椅子橫在床邊躺在白葆春的腳下。

????白玲看著六哥百感交集，六哥就是能忍讓，肯吃虧，值得信賴的人。

????“給你一枕頭，要不你就枕著我爸爸的臭腳丫子睡，兩樣兒你挑一樣兒！”白玲扔過一個枕頭說。

????和白玲這樣的氣氛很久沒有了，讓六哥感到特別的輕松，所有的顧慮都沒有了，所有的壓力都化為烏有，師傅的話讓六哥感動，因?yàn)樗湃巫约?，白玲對自己仍然是一如既往，要知道就六哥對白玲的了解，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她的心里會有多苦？都怨自己，為什么不去往輕松方向去努力呢？自己怕什么，表面上看來是為了師傅家里的太平，為了師兄弟之間的和氣，為了白玲的解脫，實(shí)際上，這一切都有為了自己的考慮，這種考慮讓師傅，白玲，自己都付出了代價，否則師傅哪來的今天這番話？六哥想，其實(shí)人是不能自己給自己拴扣兒的。

????也許是酒勁沒下去，也許是剛才師傅的話讓六哥心里直翻騰，雖然囑咐了白玲關(guān)燈睡覺，自己卻說什么也睡不著。越是睡不著師傅的呼嚕聲越大，要是床上有地方，還可以翻幾個身，現(xiàn)在六哥是蜷縮在師傅的腳下沒地方動。

????窗外就是馬路，暗黃的路燈的光照進(jìn)了屋里，偶爾有汽車走過，聲音也很響。實(shí)在是睡不著干脆起來，他欠起身子看了看，白玲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臉對著墻一動不動。六哥躡手躡腳的走下了床，用腳找到了鞋推開門走出了旅館。

????站在旅館的院子里，抬頭看著天，鄉(xiāng)下的空氣新鮮，滿天星斗看的清清楚楚。他又巡視了院子，靠墻的地方居然是一排牲口棚，連馬槽都一應(yīng)俱全，只是沒有牲口，看起來，這個旅館以前應(yīng)該是個大車店。

????六哥想起了師傅的話，拳不離手，自從這些亂事以來，六哥還真是沒有好好的練過功，要給師傅爭氣，萬一有了出人頭地的機(jī)會，功夫不能撂下是頂要緊的。想到這，六哥做了個蹲樁的姿勢。

????六哥正在聚精會神，背后忽然有人踢了他一腳說：“蹲坑找?guī)?，在這哪行？”

????六哥一聽是白玲的聲音，站起身來說：“你不睡覺搗什么亂？你嚇了我一跳！這叫頓坑呀？虧了你還是師傅的閨女?！?br/>
????“我就這么說了，你怎么著我吧？你也有一怕？”白玲說著把六哥的上衣遞過來。

????六哥點(diǎn)了顆煙說：“白玲，今天師傅說的話你都不記得了吧？叫你跟我說話要有分寸，你現(xiàn)在怎么又來了？師叔也說過你，你這脾氣怎么找婆家？”

????“六哥，你別說了，提起七叔來我心里頭就難受，從小他就疼我，一有功夫就帶著我前門、廠甸兒、琉璃廠轉(zhuǎn)了個遍，我要什么從來都沒有不答應(yīng)的，我爸爸有的時候要跟我翻臉，都是他橫欄豎遮的，想不到……?！卑琢嵴f著嗚咽起來。

????“是呀，師叔是個好人，一個大好人。人死如燈滅，哭又有什么用？這次不管遭多大的難也要讓他老人家?！绷鐕@了口氣說。

????“六哥，這次七叔一走讓我心里忽然就空了一大塊，我以前怎么就沒想到他會走呢？我以為他會永遠(yuǎn)的坐在爸爸的對面有說有笑的，如果將來我爸媽也有一天像七叔那樣一咬牙就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白玲顯然是說到了傷心的地方，捂著臉哭了起來。

????師叔在白玲的心中的位置到底有多重，六哥從她的話里感受到了一些，但是他明白這必定是白玲自己獨(dú)特的感受，別人是不能完全體會的，勸她的話不過和臺詞一樣聽著好聽，想起來沒味。現(xiàn)在六哥注意的不是這點(diǎn)，他看著哭泣的白玲就像個羊羔一樣的軟弱，她會溫暖如火，也會寒冷如冰，當(dāng)然這些體會都是后來六哥和她生活了很多年以后的結(jié)論，當(dāng)時的六哥只是把他看到的白玲的許多面在腦子里組合著，他覺得要把這樣的白玲組合起來真的很難。

????“你看著我干嗎？”白玲哭了一會抹了一下眼淚說。

????“白玲，你要是老這樣多好？”六哥說。

????“什么？你樂意看我哭？”白玲大惑不解的問。

????“我是說，你這樣才像個女人。”六哥說。

????“你胡說，我什么時候不像個女人了？”白玲說。

????“你耍叉（北京話，耍脾氣）的時候?！绷缯f。

????白玲忽然正色起來說：“六哥，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為什么躲著我，原來我在你的眼里就是個耍叉的潑婦對不對？”

????憑六哥對白玲的經(jīng)驗(yàn)，現(xiàn)在的白玲又該像川劇變臉里的表演一樣，剛才溫柔軟弱的臉譜會瞬間就不翼而飛，代之而來的就是另一幅冰冷的面孔。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應(yīng)該斯文點(diǎn)，軟和點(diǎn)，那就更好了。”六哥解釋著。

????“斯文？我不喜歡斯文的人，我自己也不喜歡斯文，我想說的話從來不憋在肚子里轉(zhuǎn)幾個圈再出來，那樣的話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不說?！卑琢岽藭r的眼淚還在臉上，可口氣里卻一點(diǎn)也聽不出悲傷的味道。

????“白玲，說到師叔走了沒人疼你，你傷心了。要是有一天師傅也走了，沒人能鎮(zhèn)的住你，那就該輪到別人傷心了，所以，我愿意師傅老活著，教我練功，也把你壓在五行山下，省得你大鬧天宮。”六哥說。

????六哥的話叫白玲破涕為笑說：“我剛才聽了一句窗戶根兒（北京話，意思是偷聽），我爸爸叫你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要看顧我們娘兒倆，我想問問，你到底打算怎么看顧我們呢？”

????白玲的話讓六哥想起他剛拜了白葆春不久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買東到西，端茶倒水的事都是六哥，白玲也會支使他干這干那，一次六哥煩躁起來對白玲說：“我是來學(xué)摔跤的，不是碎催（北京話，意思是伺候別人），也不是給你們娘兒倆當(dāng)牛做馬來了！”

????那個時候白玲的回答是：”好啊，你就趴那我騎一圈兒，你要是跑的快呢，你就是馬，你要是跑不動你就是牛。”說完大笑起來。

????想到這六哥咧著大嘴一樂說：“我沒能耐，繼續(xù)給你們娘兒倆當(dāng)牛做馬！”

????聽到了六哥的這句話，白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摟住六哥再次哭了起來……。

????白玲的舉動叫六哥一點(diǎn)準(zhǔn)備也沒有，她是第二次這樣爬在六哥身上哭了，第一次是在尋找白玲的路上，而這中間隔的時間不長。六哥當(dāng)牛做馬的說法不過是在過去說過的話里摘了一句現(xiàn)成的話，因?yàn)樗也怀鰟e的，這句話給了白玲一個信號是，六哥仍然會像過去一樣的在乎她。自從知道六哥有了對象的那個晚上到現(xiàn)在，白玲心里的歷程實(shí)在是太苦了，由懊惱到挑釁，大哥回門自己去找六哥，沒有得到任何結(jié)果然而叫麻金城打了小報告，父親的嚴(yán)厲訓(xùn)斥，麻金城的過分的舉動，自己的郁悶成病，直到離家住宿舍，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六哥這，就在六哥說這句話之前，白玲對自己的一切選擇都是被動的，因?yàn)榍疤崾菬o奈?；蛘哒f，路丁能夠叫白玲接受他，原因也是如此，人的心思就好像很多雜物放在心這個儲藏箱里，你很難肯定哪些是丟了，哪些還在只不過是被埋在了其它東西的下面，當(dāng)你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它仍然還在的時候，你會有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