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興十二年、西元1731年，如約而至。
　　
　　文登西南、平度州。
　　
　　前朝崇禎五年，孔有德登州兵變，屠平度；崇禎十五年，滿清入山東，劫戮平度……
　　
　　幾十年過去，當(dāng)年存活下來的人發(fā)芽、外地遷來的人在這里生根，死去的無主土地被重新分配，中間也夾雜著幾年災(zāi)荒，但總比明末戰(zhàn)亂那些年地獄般的日子要好。
　　
　　新年剛過，依舊無雪，不少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農(nóng)看著麥田里去歲冬天過早拔節(jié)的麥子，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
　　
　　聰明人誰也不告訴，確認(rèn)自己家里的存糧支撐不到秋日，便趁著地價還高，把地一賣，溜了。
　　
　　有數(shù)的人越來越多，糧價越來越高，更多的人也越來越有數(shù)。
　　
　　剛一反青，地里的野菜、榆樹葉、嫩芽的柳樹葉已經(jīng)被扒光了。
　　
　　都知道再等一陣就可以吃榆樹錢，但很多人知道恐怕等不到了，能省一點(diǎn)糧食就省一點(diǎn)。
　　
　　也都知道樹沒了皮就要死，樹死了就不能再生出來樹葉了，可能吃的榆樹皮還是全部被扒光了。
　　
　　每個人都覺得，若是自己想著不扒樹皮可以長久吃樹葉，別人若不想?yún)s直接扒樹皮，那自己便虧了。
　　
　　到四月初還沒下雨，樹皮已經(jīng)扒干凈了。
　　
　　更多的人開始賣地，準(zhǔn)備逃荒。
　　
　　地價從一開始的三兩一畝，到了四月份還沒下雨，已經(jīng)降到了二兩一畝。等到四月中一場熱干風(fēng)刮過，直接腰斬，另換幾斗糧食。
　　
　　五月麥?zhǔn)?，然而麥子還未熟就已經(jīng)干枯，一丁點(diǎn)的收成都沒有。
　　
　　已經(jīng)有西邊的逃荒的跑到這里來，聽說肥城、濟(jì)南府、泰山也是大荒，肥城的死人多的連抬尸體的都沒有了。
　　
　　平度州的州牧知道壞了事，放下官架子，親自懇請百姓不要逃荒。
　　
　　若是都逃走了，人口大減，收不上稅，這考評必然極差。
　　
　　現(xiàn)在逃荒的，都是自耕農(nóng)，把地賣了活著逃荒。若是這些人逃了，明年的稅又如何好收？大戶的難收，最好收的還是自耕農(nóng)。若他們逃荒跑了，這怎么行？
　　
　　只說朝廷一定會救濟(jì)賑災(zāi)的，然而逃荒的百姓卻跪著哭求州牧：“縱救濟(jì)個七八斗，吃完之后又如何？求求老爺了，放我們一條生路。”
　　
　　州牧淚如雨下懇求百姓留下，百姓也淚如雨下懇求州牧放一條生路。
　　
　　縱給了生路，卻無處可去。
　　
　　肥城、濟(jì)南、淄川，都開始出現(xiàn)了大面積的絕收。
　　
　　逃荒的人就像是無頭的蒼蠅，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只知道跟著大隊(duì)的人群，人們?nèi)ツ淖约罕闳ツ摹?br/>　　
　　有地的賣了地，積攢了銀子逃荒。
　　
　　沒地的早就絕了吃的，本來青黃不接的時候就要靠一些野菜樹葉熬過去，今年早早把樹皮都吃光了。
　　
　　到了五月麥子絕收，更是連點(diǎn)吃的都沒有了，又能往哪里逃？
　　
　　最早走的逃荒的，還算是自耕農(nóng)，多少能換一點(diǎn)銀子，熬到不荒的地方。
　　
　　晚走的逃荒的，那是無處可去，逃荒是死，守在家里也是死。
　　
　　常平倉開始賑災(zāi)，售賣平價糧，然而倉庫里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糧。
　　
　　每天放出來的糧食本就不多，倉里的糧食其實(shí)也沒剩多少，每人每天限額購，盡可能保持平價糶，一錢銀子一斗。
　　
　　然而，常平倉在州縣，附近的村子又怎么辦呢？
　　
　　平度州、仁兆。
　　
　　十八歲的張大敦躺在木板上，努力地喘著氣兒。
　　
　　旁邊躺著的娘，渾身浮腫，腿已經(jīng)開始潰爛。綠頭蒼蠅圍著腿上浮腫破口處流出的黃水嗡嗡亂飛。
　　
　　張大敦想要伸手去揮舞揮舞，他娘用馬上要斷氣的虛浮口音道：“老大啊，省省力吧。”
　　
　　弟弟二敦挺著個餓出來的大肚子，像一根豆芽菜，蜷在地上曬著太陽，只恨自己為什么不是一根豆芽，曬曬太陽就能飽。
　　
　　門外傳來一陣尸臭味兒，不時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也不知道誰家的死人炸了。
　　
　　這幾天聽的多了，到覺得這聲音挺好聽的，最起碼有點(diǎn)動靜，知道自己還活著。
　　
　　狗早就沒了，吃光了。樹被扒了皮，也干死了，知了都懶得叫。這種尸體的爆炸聲只當(dāng)是給自己送葬的炮仗。
　　
　　五月份一直沒下雨，種下去的夏糧緊接著就干枯了。如今已是六月，前幾天終于下了一場雨，可卻晚了。
　　
　　張大敦一共兄弟姊妹八個，沒活到六歲的就有五個，還一個弟弟前幾天剛餓死，爹也餓死了，現(xiàn)如今家里就剩下三人。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張大敦也懶得翻轉(zhuǎn)身子看看是誰，能省一點(diǎn)力氣省一點(diǎn)力氣。
　　
　　“大娘，我爹沒了。大敦哥，我爹死了，俺和俺妹抬不動，你和二敦幫著抬抬啊?！?br/>　　
　　一個虛弱到需要扶著墻站著的小伙子，沖著屋子里喊了一聲。說是喊，其實(shí)還不如正常人說話的聲音大。
　　
　　張大敦的娘虛弱地嗯了一聲，支使道：“大敦，二敦，去，去恁三叔家一趟吧。不能臭在屋里啊。缸里還有點(diǎn)麩子面，你抖一抖，中午和虎子、大妮就在那吃了吧。虎子來了，也沒說做頓飯……”
　　
　　餓成這樣，最基本的禮數(shù)卻還想著，總想著自己的侄子來了就算弄片樹葉子也算是招待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