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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109章

第109章
  
  秦岑走下跨街橋時,又滑了一跤。一進入酒吧,小俊小婉立刻起身。
  
  她說:“你們坐吧,坐吧,繼續(xù)看你們的!”
  
  小俊說:“哎呀經(jīng)理,你怎么滿身雪呢?”——趕緊抓起塊餐巾走到她跟前替她拂雪。
  
  她旋轉(zhuǎn)著身子說:“滑了兩跤,摔得膝蓋好疼。春節(jié)聯(lián)歡會有意思嗎?”
  
  小婉一邊沏茶一邊搭言:“意思不大,我倆悶得慌,剛打開電視一會兒。經(jīng)理你的茶就放這兒吧?”
  
  她說:“大年‘三十兒’的,又沒客人,不看電視解悶兒干什么呢?”
  
  心情好,對小俊和小婉說話的語調(diào),格外親切。小俊替她脫下大衣,去往她的辦公室,掛在衣櫥里。再回來時,見她已和小婉并坐著一塊兒看電視了。而桌上,多了幾小盤黑瓜子、白瓜子、炸薯條、果糖和巧克力點心什么的。
  
  秦岑向小俊招手道:“過來坐在我旁邊,這座位是留給你的,我陪你倆看。”
  
  小俊走過去,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下時說:“我倆陪經(jīng)理看?!钡谝淮魏屠习遄谝惶幙措娨暎軐櫲趔@,怪找不到感覺的。
  
  小婉道:“你可真不會說話!”
  
  小俊覺得自己挺會說話的,心想那話說得多好呀!乜斜著小婉質(zhì)問:“我那話怎么了?。 ?br/>  
  小婉白了她一眼,挖苦道:“經(jīng)理說是她陪我倆,你干嗎非強調(diào)是咱倆陪經(jīng)理呢?你當經(jīng)理真愛聽你那么說???”
  
  秦岑笑道:“好啦好啦,你們小姐妹倆不要拌嘴了。誰陪誰,怎么說,不都是一樣的嘛!來來來,嘴別閑著,手也別閑著,邊吃邊看!”
  
  小俊小婉默默伸手抓東西吃時,秦岑又說:“自從咱們酒吧開業(yè),你們就在這兒上班了。這兒的姑娘換了一撥又一撥,你倆卻始終跟著我,也算是我的得力幫手了。去年你倆又辛苦了一年,我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說罷,撫摸了小婉的頭發(fā)一下,接著和小俊貼了貼臉。
  
  兩個女孩頓覺幸福。
  
  小婉說:“經(jīng)理,我倆以后不但要繼續(xù)做你的得力幫手,還要爭取成為你的心腹。”
  
  小俊連連點頭:“嗯,嗯,只要經(jīng)理看得起我們,信得過我們?!?br/>  
  秦岑聽了,別提心理有多么受用,感覺好極了。她捏起一根薯條給小俊吃,又剝了一塊糖塞在小婉口中,覺得自己真有了兩名小心腹似的。一高興,脫口又說出一句:“等我真是酒吧的老板了,保證給你們倆都漲工資!”
  
  小婉忘了嘴里含著糖,立刻有所表示:“多謝經(jīng)理!”結(jié)果糖從嘴里掉出,一手接住了。
  
  小俊咽下薯條,困惑地問:“你一直是經(jīng)理,難道還不真是咱們酒吧的老板呀?”
  
  感覺好極了的女人被問得一愣,盡管那問話的語調(diào)是小心翼翼而又恭恭敬敬的。她張了張嘴,自知失言,但話已出口,一時不知怎樣自圓其說為妙。
  
  小婉干脆將口中的糖吐在手心,對小俊反唇相譏:“你就會說話啦?我覺得經(jīng)理的意思是……是……”
  
  她想替秦岑自圓其說的動機雖好,但一時也是不知該如何進行解釋。
  
  秦岑畢竟不愧是秦岑,短短的半分鐘內(nèi),她已有話可說。她第二次撫摸小婉的頭發(fā),微微一笑道:“我的意思是——一位酒吧的老板,特別是女老板,應(yīng)該懂得一點兒現(xiàn)代餐飲業(yè)的管理學。我打算自費進修進修。等我拿到了什么文憑什么證書,那時候,我才認為我真是咱們酒吧的老板了?,F(xiàn)在嘛,管理水平還是差點兒!”
  
  聽來,她的話說得又誠懇又謙虛,將剛才由于失言所造成的話語破綻補救得天衣無縫。
  
  小婉連聲道:“經(jīng)理,我正是這么理解的,我正是這么理解的……”
  
  看著小婉又一舌頭將手心上的糖舔入口中,小俊嘟噥:“好話都讓你搶著說了。你又不是經(jīng)理肚子里的蛔蟲,經(jīng)理還沒說出的話你咋就理解了!”
  
  秦岑笑道:“好啦兩位小姐,大年‘三十兒’的,不當著我的面拌嘴了行不行呢?”
  
  小俊小婉兩個相互瞥視一眼,自知表現(xiàn)欠佳,便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人又看了一會兒電視,彼此陪襯著你照顧我情緒我照顧你情緒可笑可不笑地笑了幾陣,就都漸覺無所事事地有些無聊起來。
  
  小婉忽然說:“經(jīng)理,咱們還有不少窗花和拉花呢,趁這會兒沒事,我和小俊給咱們酒吧增添點兒春節(jié)氣氛吧?”
  
  小俊也說:“對,對,還有好多小紙燈籠呢!”說罷,也不待秦岑說句話,起身跑往庫房,轉(zhuǎn)眼連一只大紙箱也捧了來。
  
  那些窗花,其實就是剪紙,背面預(yù)先涂了一層膠,將護膠紙往下一撕,便可大省其事地往窗上貼。秦岑看了幾幅,無非鵲雀登枝、娃娃抱魚、神鹿送財、壽星獻桃之類,圖案中套剪著“恭喜發(fā)財”“新春福至”等等大吉大利的字,細看剪工倒也巧妙。至于那些拉花和燈籠,是折疊著的。
  
  小俊展開一個紙燈,取悅地問秦岑:“經(jīng)理你看好看不?今晚不派上用場,初一到初三咱們休息,過了初四就有點兒晚了?!?br/>  
  秦岑說:“好看。虧你倆這么有心,還為咱們酒吧預(yù)先買下了這些。總共花了多少錢?我雙倍給你們!”
  
  小俊說:“經(jīng)理,我們不能貪人之功。實話告訴您吧,是那個您看著最不順眼的家伙買的!”
  
  秦岑“哦”了一聲,奇怪地問:“誰是我看著最不順眼的家伙呀?”
  
  小婉說:“還能有誰呢?說是那個傲得咱們都不愿搭理他的人唄!”
  
  秦岑又問:“你是指喬祺嗎?”
  
  小婉點頭道:“他一個多月前就買了,說今晚要親自來布置一番,給您個驚喜!”
  
  秦岑一撇嘴:“他以為我就那么容易驚喜的嗎,可笑之極!”——但正因為是喬祺買的,內(nèi)心里又是一陣禁不住的高興。
  
  小俊說:“他還有可笑的事兒呢!”
  
  秦岑又“哦”了一聲,故意板著臉問:“說來聽聽?!?br/>  
  小婉搶著說:“您沒到酒吧之前,他打過一次電話,給我和小俊拜年。還說根據(jù)我倆一年來的突出表現(xiàn),應(yīng)予表揚!”
  
  秦岑又一撇嘴:“要表揚誰也輪不到他呀,確實更加可笑了!”
  
  小俊幫腔地說:“就是!他又不是老板,把自己擺什么位置了!”
  
  秦岑又問:“他還說什么別的可笑的話沒有?”
  
  她這么問,是因為心里有幾分發(fā)虛。萬一喬祺這家伙不甘繼續(xù)再當影子老板,已經(jīng)對小俊小婉透露了真相,可笑之人說可笑話的,不就是自己了嗎?
  
  小俊誠實地回答:“他再什么都沒說,我倆也不愛多聽?!?br/>  
  小婉也說:“我倆是經(jīng)理您的人,又不是他雇的人,跟他啰唆什么呢!”
  
  小俊又說:“他電話里告訴我們,他今晚還一定要來呢!”
  
  喬祺并沒透露什么真相,秦岑也就放心了。
  
  她仍板著臉說:“他最好別來,眼不見,心不煩?!?br/>  
  小俊說:“那經(jīng)理您把他的聯(lián)系電話告訴我,我給他打個電話,不讓他來!”
  
  秦岑又是一愣,隨即掩飾道:“我平時不和他聯(lián)系,哪兒有他的什么聯(lián)系電話!他要來就隨他來吧。好歹他也算是咱們酒吧的一名雇員,大年‘三十兒’的,人家要來和咱們湊一塊兒熱鬧熱鬧,我非不許人家來,不是也太不近情理了嗎?”
  
  小婉說:“還是經(jīng)理會處理關(guān)系!多么不討人喜歡的人,都善于團結(jié)他。小俊,經(jīng)理多值得咱們學習呀!”
  
  小俊說:“是啊是啊,可……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秦岑說:“都派上用場。咱們也不能太辜負了人家對酒吧的一番好心思!你倆布置,我不插手。我要安安靜靜地坐著吸支煙了?!?br/>  
  于是她就吸起煙來。
  
  于是小婉小俊兩個隨心所欲,你指揮我,我支使你,這個忽東,那個忽西,忙碌開了,而且不亦樂乎。
  
  秦岑平常很少吸煙。只在心情特別好和特別不好之時,背著人吸一支半支。她這會兒吸煙,自是由于心情特別好。剛才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和小婉小俊議論了一番喬祺,并聽她倆對他大加臧否,頗多不屑不敬之詞,使她倍覺開心。那一種開心,與她和他誰才是酒吧的老板并無關(guān)系,不過覺得好玩罷了。女人是很奇怪的,一個男人若在她們心中占據(jù)了不同尋常的位置,那么凡是別人議論那個男人的話,她都會極感興趣。如果他們的關(guān)系還不是公開的,而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純粹兩個人之間絕對隱秘的事,她聽了更感興趣。而一個男人一旦在女人心中占據(jù)了不同尋常的位置,一旦她認為自己已經(jīng)沒法失去和他的親密的性愛關(guān)系了,她則會覺得他漸漸地快變成天下最好起碼是最適合自己的一個男人了。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之下,她其實更希望聽到別人對那個男人的小小不然的不屑的不敬的議論,必須是小小不然的。性質(zhì)嚴重的有損人格的議論,她們聽了是會替那個男人記恨在心的。但小小不然的,她們聽到了反而快活。通常,還會轉(zhuǎn)告給那個男人。他如果特別在乎,生起氣來,她會覺得幸災(zāi)樂禍,大為開心,會說些“你以為你給別人的印象有多好呀”之類稍微刺激他自尊心的話。他表現(xiàn)出了被刺激的敏感反應(yīng),她的目的便達到了。不但開心,而且增添了自信,以為從此可以凌駕于他之上了。男人們卻相反,他們聽到別人背后議論自己所愛的女人,即使那關(guān)系同樣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兩個人之間絕對隱秘的事,也難以表現(xiàn)出毫不相干的模樣。如果那議論的性質(zhì)嚴重,他們是非告知她不可的,想貪污都不能夠,也全不顧她的自尊心受得了受不了。而無傷大雅的些個議論,他們則根本沒興趣聽。左耳聽,右耳冒,絕不會記住了,等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時煞有介事地轉(zhuǎn)告給她聽,并獲得一份兒莫須有的快感。在這一點上,男人往往更像女人的父親,女人往往更像男人總也長不大的調(diào)皮女兒。大抵如此。這里指的是那類有趣的女人,比如秦岑這樣的女人。至于寡趣的女人們,另當別論……
  
  秦岑一邊吸煙,一邊想象自己將小婉小俊對喬祺的議論告訴他時,他究竟會是什么模樣。她已太了解他了,知道他才不當回事兒聽呢!莫說是小婉小俊了,就是在“伊人酒吧”打工的女孩兒有一個算一個,再加上所有酒吧的??投荚诒澈笠圆恍疾痪吹脑捳Z議論他,他可能還是不當回事兒。他倒不是根本沒有自尊到了那么一種程度。不,不是的。而是因為他活得太自我了。自我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但那其實又非是什么高傲的自我使然。而完全是情愿選擇的孤僻的生活方式,于是仿佛到了一種說三道四任由人的境界似的。好比只在夜間活動的動物,根本不在乎人對它們的看法。于是秦岑就進一步想,她得對小婉小俊的話添油加醋,也許才能從他臉上看到幾分詫異的表情。他這個人很少對什么事表示詫異。她只記得他詫異過一次,那是因為她告訴他,有幾名安全局的人哪天出現(xiàn)在他們的酒吧里過。他當時詫異地聳起了雙眉,然而一雙眼睛卻瞇了起來,充滿疑惑地看她。后來她打探清楚了,那一天他們只不過是慕名而至,幾個朋友湊在一起聊聊天,并沒什么公干。當時他那種詫異的表情像極了梁朝偉回眸睇視的表情,讓秦岑愛死了迷死了。她渴望再一次見到他臉上出現(xiàn)那一種難得一現(xiàn)的表情……
  
  秦岑正一個人獨自尋思得出神,旋轉(zhuǎn)門一轉(zhuǎn),喬祺來了。他還拎著一個大提包,里邊不知裝滿了什么東西,看去挺有分量。他沒戴帽子,羽絨服的拉鏈一直拉到上端,一掌多寬的高領(lǐng)護著脖子,連下巴也護住了。他的長發(fā)上掛了些霜,仿佛鬢發(fā)半白之人,看上去歷經(jīng)人生滄桑的形象。
  
  小婉小俊兩個仍在忙,都沒注意到他進來。只秦岑注意到了。她望著他起身站了一下,卻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放下提包,大步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使眼色又做手勢,那意思是堅決地制止他的接近。
  
  他只來得及向她走過去兩三步,猶猶豫豫地站住了。
  
  而她,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望著他退到離她較遠處去了。
  
  小婉小俊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
  
  她拋給了他一個吻,接著指指兩個女孩兒。
  
  他搖頭,表示要按他的既定方針辦。
  
  而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筆一畫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是——“聽話”。接著,還在空中添寫了一個驚嘆號。
  
  他不能對她的敏感反應(yīng)置之不理了。他終于點了點頭,表示對她的意思完全明白,并且全盤接受了。
  
  那時,這酒吧里四個人的情形頗有劇情意味,兩個女孩各自專注地干著她們的事;秦岑和喬祺卻相向而立,一動不動地望著對方,如同兩個武林高手在暗自較量內(nèi)功——使情形看去像是被戲劇或影視導(dǎo)演導(dǎo)過的一般。
  
  在秦岑這方面,沒見著喬祺時,其實巴不得他別理會自己用手機跟他說的那些話,甚至一路走來已根本忘了她說過的話;進得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她跟前緊緊擁抱住她,吻她,大聲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并且緊接著扭頭對小婉小俊兩個女孩兒大聲而莊重地宣布:“我要娶她為妻!我要和她結(jié)婚!”——倘他真這樣,她也會當著小婉小俊的面熱烈地吻他,同樣大聲表白:“我愿意!我愿意!我早就想和這個男人結(jié)婚做他的妻子了!”——那么,什么誰股份多誰股份少呀,什么誰是真正的老板誰只不過是名義上的老板呀,什么結(jié)了婚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弊呀,什么別人們的看法如何呀,總之一切一切曾令她掂量來掂量去的心理障礙,就會全部煙消云散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了。但喬祺真的出現(xiàn)在眼前時,在酒吧這個特定環(huán)境里,她的本能卻又屈從于兩年多的時間內(nèi)在眾人面前表演慣了的習性,一味作出相反的反應(yīng)了。而她內(nèi)心里卻在急切地對他說:“別管我怎么樣呀你這個傻家伙!你還呆呆地站在那兒干什么呢?趕快過來按你的想法做呀!唉唉你這個男人!在你的或我的床上時,你表現(xiàn)得怎么不這么老實這么聽話?!……”
  
  在喬祺方面,沒邁進酒吧沒見到秦岑時,也是將他的決定想像得特別容易實行并且會實行得情緒特別熱烈特別飽滿特別激動可以一氣呵成的。但是在半路用手機和秦岑說過話后,已感到自己單方面之決定的合理性,正受到著嚴重的質(zhì)疑了。是啊是啊,結(jié)婚非是一廂情愿之事。她不同意,他又怎么可以一意孤行呢?等走到了酒吧門前,原本十分堅定的決心,已動搖沒了七分,僅剩三分猶存了。而那三分,進得門后,是經(jīng)不住秦岑那一種表示的阻擊的。徹底瓦解,實屬自然而然之事。
  
  喬祺猛地高叫一句:“我來了!”
  
  秦岑望見,他剛進門時明亮明亮的雙眼,隨著他的話音落地,眼神倏忽地黯淡了。
  
  小婉小俊,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她們從不同的兩個方向望了他幾秒鐘,誰也沒說什么。接著,她們不約而同地都將目光望向了秦岑。
  
  秦岑端坐在那兒,不動聲色地說:“來了就來了嘛,這么大聲地喊個什么勁兒呢?難道我們還得都趕緊向你請安呀?”
  
  話出口前,她想將她的話說出玩笑的意味。她覺得她是該跟他開開玩笑的,借以補償他的心理必會感到的沮喪。可話一出口,卻連自己聽來也變了味兒。無論如何不能說是玩笑,而只能說是嘲諷了。
  
  喬祺呆愣片刻,將頭一低,自言自語:“大年‘三十兒’,我踏雪而來,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都走出汗了,還拎來了一提包禮花鞭炮,沒成想你們?nèi)绱死涞貙Υ?。”——說完苦笑,徑自走向一把椅子,默默坐下,掏出了煙盒。
  
  秦岑望著他,主動又說:“沒誰成心冷淡你呀,我那是跟你開玩笑的話,你千萬別想到別處去。哎你看小婉她倆將拉花那么拉上了,好看不好看?”
  
  那會兒,小婉小俊兩個,已完成了她們的任務(wù)。所有的窗花都貼在玻璃上了,所有的拉花都拉開在空中了,所有的燈籠也都這兒那兒地掛起來了——酒吧里一派喜氣。
  
  喬祺說:“很好看。”
  
  小婉這時才開口道:“剛才我倆和經(jīng)理還念叨你來著,經(jīng)理說了好幾句表揚你的話。”
  
  喬祺的目光望向小婉,什么都沒再說,笑笑而已。
  
  小俊也說:“真的,我作證。”
  
  喬祺的目光又望向小俊,仍不說什么,按著打火機,深吸了第一口煙。
  
  秦岑離開座位,走向他放在地上的提包,蹲下拉開來看了看,望著他問:“咱們酒吧在禁放街區(qū),你真打算放呀?”
  
  他默默點了一下頭。
  
  秦岑就直起身說:“那咱們就放。這么深的雪,就是驚動了派出所的人,等他們趕來咱們也放完了。無非就是罰款,讓他們罰就是。我跟他們都很熟,諒他們也不至于太難為咱們?!?br/>  
  喬祺卻只吸了幾口煙就不吸了,按滅在煙灰缸里,起身道:“我得去沖個澡,一身汗不舒服?!?br/>  
  秦岑說:“天冷,得接出好多涼水才行,那我先去替你把水溫調(diào)好?!?br/>  
  她說著,腳步已移動起來。此時的秦岑,已敏感到喬祺的情緒變得極為低落,卻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那樣。如果因為她對他的態(tài)度,似乎解釋不通。只要是在酒吧里,不,不論在什么地方,只要有第三者,她不一向是不冷不淡地對待他的嗎?他對她的態(tài)度也一向如此呀。這本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是彼此心照不宣之事啊。純粹是作秀給別人看的啊。為什么今天晚上他就表現(xiàn)得那么委屈那么難以承受了呢?也不能因為今天是“三十兒”,今天他來時決定了什么,而她一時還轉(zhuǎn)變不過來,他就認為是她傷害了他呀。這不公平嘛!不管小婉和小俊會怎么看她,她不想像從前一樣不冷不淡地對待他了。她想和顏悅色真情實意地對待他了。如果今天晚上是她大錯特錯百分之百地錯了,那么她想糾正她的錯誤了。
  
  但是小俊卻說:“經(jīng)理不必您親自為他服務(wù),我去!”
  
  那女孩兒言罷,已搶先去了。
  
  這一表現(xiàn)的機會也失掉了,秦岑望著喬祺,內(nèi)心里只有徒喚奈何。那時她的目光溫情脈脈,滿含著請求原諒的誠意。
  
  可惜喬祺卻沒有也望著她。他脫掉羽絨服,搭在椅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徑自往洗浴間走去了。
  
  秦岑站著發(fā)了一會兒愣,用手勢將小婉招到跟前,低聲吩咐:“我辦公室的衣櫥里,有一件男人襯衫。你去找出來,讓他換上。沖完了澡,還穿汗?jié)窳说囊r衫,那不照樣是不舒服嗎?”
  
  她說時,小婉一直以奇怪的目光看著她。顯然地,那女孩兒十分不解她這位經(jīng)理怎么忽然一反常態(tài),對怪人喬祺大為體貼起來了。也許,還疑惑于她為什么會保留有一件男人的襯衫。
  
  等小婉遵命離去,秦岑走回自己坐過的椅子那兒緩緩坐下,抓起桌上的煙盒,吸著了第二支煙。她起初的好心情一下子變得非常不好了。她想,事情真是有點兒他媽的了!自己這個女人,和喬祺這個男人,只要單獨在一起,雙方幾乎分分秒秒都是愉快的。他的身體是多么貪戀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又是多么渴求和他的身體肌膚相親,銷魂做愛啊!那才算做愛呀!為了那樣的一次做愛,被千夫所指都是值得的??梢坏┰谌饲?,卻又要假酸捏醋的,仿佛是世界上兩個最難以相處的人似的!仿佛他們的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和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性質(zhì)根本不同的兩種關(guān)系似的。怎么會成了這樣子呢?這有多別扭呢?以前還不覺得別扭,還唯恐在人前做戲做得不像,露了什么馬腳??山鼇?,尤其是結(jié)婚不結(jié)婚的迷惘念頭在自己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以后,做戲倒是做得天衣無縫不露痕跡了,卻越來越強烈地覺得別扭了。又別扭得繼續(xù)在人前做戲,似乎成了一種強迫癥。倘各有夫妻,還則罷了??伤退际撬^單身男女,完全不必那樣的?。e扭不是明擺著自找的了嗎?
  
  秦岑心里竟有幾分難過了。一行淚已淌在臉上,自己還不知不覺。
  
  “經(jīng)理……”
  
  一扭頭,見小婉站在對面。
  
  “經(jīng)理,是這一件嗎?”
  
  “對。就說我請他換上?!?br/>  
  “我說了……”
  
  “他不換?”
  
  “他說……他說……”
  
  “講?。∧阃掏聜€什么勁兒呢!”
  
  “他說……他穿不慣別人的衣服,哪怕是別人沒穿過的……”
  
  “什么別人的衣服不別人的衣服!”——她奪去那件還包裝著的襯衫,想要親自給他送。并告訴他,那是她為他買的,名牌,原本打算作為春節(jié)禮物送給他的。
  
  可她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將襯衫往桌上一丟,有些生氣地說:“他不換拉倒,替我放回去!”
  
  小婉拿起襯衫后說:“經(jīng)理,您沒事兒吧?”
  
  她瞪著那女孩兒說:“我會有什么事兒?”
  
  “可是,您在流淚……”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手濕了,反應(yīng)敏捷地說:“大年‘三十兒’的,沒什么事兒值得我哭!你沒見過別人自己吸的煙熏了自己的眼嗎?”
  
  “沒……見過的見過的!剛才他沒來時,咱們?nèi)齻€多高興,有說有笑的!討厭的家伙,經(jīng)理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別啰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她幾乎要發(fā)火了。那誠心“諫言”的女孩兒,頓時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噤若寒蟬。她平常并不多嘴多舌,她的老板也未如此這般厲聲厲色地訓斥過她。她不知自己究竟冒犯了老板哪一根神經(jīng),簡直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分明地,那樣子是快哭了。
  
  秦岑見她表情可憐,暗責自己不該言語狠狠地嚇著了她,遂起身雙手捧住她臉,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柔聲細語地又說:“別忘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啊,到這會兒還沒來一個客人,興許就整夜一個客人都不會來了。那么,今晚咱們的酒吧就等于是咱們的家對不?咱們四人今晚要像一家人一樣親親熱熱地過‘三十兒’,誰也不許冷落誰,更不許惹誰不高興。我?guī)ь^,大家說話都要和和氣氣的,明白?”
  
  小婉臉上的表情這才松弛,諾諾連聲,從桌上拿起了那件襯衫……
  
  喬祺沖罷澡,走回座位剛一坐下,小婉便替他端來了一杯咖啡。
  
  而小俊親昵地問:“喬老師,咱們四人玩撲克呀?”
  
  喬祺的情緒似乎也好了點,奇怪地問:“小俊,怎么叫起我老師來了?”
  
  小俊望了秦岑一眼,笑道:“以后,總叫你喬老師了,你高興不?”
  
  秦岑則沒事兒找事兒地在重吊一只紙燈的高度。喬祺望她一眼,自嘲地說:“我不過是個會擺弄幾件樂器的人罷了,怎么當?shù)闷鹄蠋煻帜兀磕銈円欠窍雽ξ冶硎疽环葑鹁?,那還莫如叫我喬師傅?!?br/>  
  小婉咯咯笑了起來。
  
  秦岑將那一只紙燈吊好在她覺得滿意的高度,踏下椅子,裝出剛才什么也沒聽到的樣子問:“你這孩子,什么事兒使你笑成這樣兒?”
  
  小婉忍笑指著喬祺道:“他讓我們以后叫他喬師傅!”
  
  秦岑擺正椅子,又說:“那也值得你笑?”說罷,自己也撲哧笑了,自說自話地又說:“工匠人才叫師傅呢!對他,你們早該稱大師了!”
  
  于是小婉小俊兩個,對喬祺左一聲“大師”右一聲“大師”地叫起來,直叫得喬祺不自在了,紅著臉說:“好啦好啦,我都是你們父親輩的人了,別拿我開心了。剛才你們誰說玩撲克來著?趁著沒客人光臨,咱們玩呀!”
  
  小俊成心油腔滑調(diào)地說:“喬大師,小丫鬟正等著您這句賞臉的話呢!”說著,背在身后的手往身前一出,一副嶄新的撲克啪地落在桌面上,差點兒把咖啡杯撞翻了。
  
  喬祺一本正經(jīng)地說:“多懸!下次再這么無禮,大師可要家法侍候的?!?br/>  
  小俊吐了下舌頭。
  
  小婉對喬祺鞠躬道:“那么大師,勞您駕,請轉(zhuǎn)移到經(jīng)理那邊去吧?”
  
  喬祺起身,秦岑道:“大師已經(jīng)責怪了,你們還敢勞大師的駕呀?我識相點兒坐大師那兒去吧!”于是走了過去。
  
  兩個女孩興致勃勃,居然堅持要打?qū)摇?br/>  
  自然是秦岑和喬祺一對兒。
  
  她說:“這樣吧,你倆輸時,每把牌各輸一角;我和大師輸時,每把牌各輸一元!”
  
  喬祺笑道“看你們經(jīng)理,大方得多么小氣!那么,她按她的一元輸,我卻要按十元輸!”
  
  小婉小俊兩個喜笑顏開,便又說些成心逗秦岑和喬祺樂的半真半假的話。喬祺左耳剛聽完一通奉承他“樂善好施”之類的甜言蜜語,右耳接著聽,顯出一副高興極了的樣子,看著秦岑征求意見地又說:“經(jīng)理,今天‘三十兒’,難得大家這么高興,我再勇敢點兒,按二十元輸吧?”
  
  小婉小俊兩個,就拍起手來,齊叫:“好呀!好呀!”
  
  秦岑笑道:“收著點兒吧您那!這么大個男人了,倆女孩兒一哄就找不著北了,也不怕人笑話!”
  
  小婉說:“經(jīng)理,我們不笑話他!”
  
  小俊說:“經(jīng)理,您要是怕他輸?shù)锰珣K了,那就你倆都按十元輸吧!你們兩個高層次的人士一伙,把把輸?shù)呐d許還是我倆呢!”
  
  秦岑忍笑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怕你們兩個女孩子贏一晚上從此上癮,以后有了愛玩賭的壞習慣?!?br/>  
  小婉小俊兩個又齊說:“不會不會!”
  
  喬祺洗好牌時,輸法形成了一致——喬祺還是只按十元輸,秦岑也一樣的輸法,兩個女孩每把牌各輸一角不變。
  
  同樣的空間,被窗花、拉花、紙燈一布置,再被四個人的歡聲笑語一烘托,氣氛特別溫馨。外邊大紅燈籠的一環(huán)紅暈映進酒吧,正巧映在他們那一張桌上,將四人的臉都映紅著,仿佛四人都微醉在此時此刻的溫馨里了。秦岑心生出一種無比美好的感覺,好像自己是一個家庭的主婦,喬祺是自己的先生,而小婉小俊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是自己的女兒;又好像自己這一個家庭主婦,是家庭的唯一權(quán)威人物,別說女兒,連先生也得看自己眼色行事,處處維護自己的地位并盡量取悅自己似的。她想,明年的“三十兒”還要照常營業(yè),要多留住幾個女孩兒,不圖別的,圖在自己酒吧里過“三十兒”的人氣。明年的“三十兒”,說不定她和喬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吧?說不定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她已經(jīng)做媽媽了吧?
  
  想得幸福,秦岑不由一笑。
  
  四人玩牌玩了兩個來小時,喬祺說他還沒吃晚飯,餓了。小婉小俊兩個已贏了一大堆錢,估計有三四百元,怕已經(jīng)贏到手的錢再輸回去,就一個說也餓了,一個說要負責煮餃子。四人吃罷餃子,再打開電視看時,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已近尾聲。
  
  小婉說:“咱們放禮花去,放鞭炮去!”
  
  小俊和喬祺,便都看秦岑。
  
  秦岑說:“喬老爺,那你就帶她倆放,我做看客?!?br/>  
  喬祺說:“遵命?!?br/>  
  看著喬祺帶領(lǐng)小婉小俊兩個在酒吧門前的雪地上擺禮花,掛鞭炮,秦岑心中那一種主婦般的幸福感,又一次涌滿胸間。此時此刻,她覺得酒吧更像自己的另一處家了。而在喬祺的住處,她就沒有過同樣的感覺。至于為什么?她又沒法兒自己對自己作出解釋。當禮花在夜空美麗四射,小婉快樂得手舞足蹈時;當掛在樹干上的鞭炮響起來,小俊夸張地抱頭鼠竄,不知往哪躲,不知往哪藏時;當喬祺的手輕握著她的一只手,二人共同蹲下身點放一盤禮花,而她由于膽小,像小孩一樣隱蔽在他背后以圖安全時,她真真實實感受到了過春節(jié)的快樂。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快樂。像小學生的第一次春游一樣,早已被壓在記憶的最底層了。以為再也不會重現(xiàn)了,然而卻又從記憶的最底層透出來了。她十分清楚,倘這個“三十兒”晚上獨自待在自己那嶄新而又舒服的獨身女人的家里,她是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此時此刻這一份兒難得的快樂的。若喬祺到她那兒去陪她,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但除了親愛和做愛,細細一想,又不會不同到哪兒去。她去他那兒陪他呢?橫豎還不是一樣的嗎?親愛難以為繼,做愛差不多變成了一種生理需要。而此時此刻的快樂,今天再現(xiàn),明天又該到哪里去尋覓?秦岑,秦岑,你到底要什么?她快樂而又憂郁。不完全地快樂著,屢揮不去地憂郁著。
  
  禮花美麗過了,鞭炮響過了,酒吧門前歸于寂靜。兩側(cè)潔白的雪地上,布滿了四人混亂的腳印,落下了一層紙屑。懸掛在樹枝上的鞭炮的遺骸,一動不動直垂地面,像一條死去的大赤鏈蛇。
  
  秦岑說:“扯下來吧。否則,明天被人看見還公然掛在那兒不好?!?br/>  
  喬祺就將它扯了下來,之后朝小婉小俊兩個一揮,嚇得她倆吱哇亂叫。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秦岑自從認識了喬祺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那么大聲又那么“壞”地笑,她也不由自主地咯咯笑了。
  
  她說:“把那些東西都用雪埋起來吧,咱們別成心做壞榜樣似的?!?br/>  
  喬祺說:“對,對。只要您說得對,我們就照您說的辦?!?br/>  
  于是帶頭和小婉小俊兩個,也不用工具,就用雙手,扒開雪層,掩蓋那些放過的禮花和鞭炮。秦岑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看,便也幫著用手埋。四人就像四個作案犯法的人共同消除罪證改變犯罪現(xiàn)場似的,七手八腳地忙乎了一通。
  
  他們回到酒吧里,手都凍紅了。各自洗過手后,小婉小俊又想看電視了,秦岑和喬祺不想看電視,都說想安安靜靜地聊會兒天兒。喬祺從提包里取出了幾盤碟,說專為她倆挑選的愛情片,肯定是她倆喜歡看的。兩個女孩便又決定不看電視了,拿了碟到秦岑的辦公室看去了。
  
  整個營業(yè)廳只剩下秦岑喬祺二人時,他們反而覺得不自然起來,相互注視,都有重要的話講,又都欲說還休。
  
  秦岑就笑了。
  
  喬祺低聲問:“你笑什么?”
  
  秦岑的臉微微一紅,反問:“你不覺得咱們今天晚上的表現(xiàn)都很可笑嗎?”
  
  喬祺沉吟了一下,又問:“那要看你說的咱們是指四個人,還是僅指你和我了?”
  
  秦岑坐下后,仰臉瞧著喬祺,悄悄地說:“當然僅指你我二人,關(guān)人家小婉小俊她們什么事呢?”
  
  喬祺也在她對面坐下,向她伸出雙手,避開話題,語調(diào)極其溫柔地說:“看你雙手凍得現(xiàn)在還紅著,我給你焐焐?!?br/>  
  秦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仍紅著,乖乖地將雙手放在了他手上。而喬祺雙手合攏,如同貝的雙殼似的,將她的雙手包住了,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她。
  
  她感覺到了一股熱乎乎的溫暖,從他雙手的手心傳到了她的兩只手背上,接著傳遍了她全身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鼻蒯恼Z調(diào)也極其溫柔。
  
  他又沉吟了一下,以更低的聲音說:“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br/>  
  聽來,使她覺得那是他早已打算鄭重地問她而一直顧慮種種不便當面直問的一個問題。
  
  她想了想,非常誠懇地說:“問吧。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你不可以問我的問題嗎?”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凝視著她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種對她進行研究的意味兒。仿佛一位心理醫(yī)生在非問不可時向自己的病人發(fā)問。
  
  她的臉又紅了。
  
  她企圖抽回她的雙手,但他反而將她的雙手捂得更緊了。如同他的雙手是銬,而她的雙手被銬住了。
  
  “我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以后,又向你提出過別的什么要求嗎?”
  
  她的語調(diào)變了,一下子沒了剛才的溫柔。
  
  他搖頭。
  
  “你要是實在覺得太吃虧了,那么我全部放棄,一股也不要了。我干脆只變成你雇的一位經(jīng)理好了,像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起初那樣,那我倒也少操許多心了!”
  
  她已開始在說賭氣的話了,然而又不無認真起來的成分。
  
  他仍搖頭。
  
  “你搖的什么頭呢?被我說中你的真實想法了吧?”
  
  她不但在說賭氣的話,而且是在說有點兒尖刻的話了。
  
  “秦岑,你誤會了?!?br/>  
  喬祺的臉竟也微微紅了一下,像果然被她點到什么思想要害似的。她只記得少數(shù)幾次他在她面前臉紅過,因為她夸獎他在酒吧里在眾人睽注之下偽裝得毫無破綻,或因為他做了什么愚蠢的事受到她的嘲弄,比如他自作聰明地用萬能膠替她粘一只裂開了底的拖鞋,結(jié)果將那只拖鞋牢牢地粘在她家的地板上了。
  
  “那你的問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她瞇起了雙眼,似乎那樣她的目光就更能看透到他的內(nèi)心里去了。
  
  “我的意思是,對于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的人生,超越階段地說,也就是說從現(xiàn)在到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如果只允許你做一次選擇,你獲得了什么你就對人生再無奢求了呢?”
  
  他說完,仍那么目光凝視地瞧著她,頭卻微微低了下來,并用他的雙唇輕觸她的手指尖兒。她的幾個手指尖露出在他合捂著的雙手之外,由于血液回流受阻的原因,呈現(xiàn)著一種玫瑰色,看去像幾個小小的玫瑰花骨朵。而他抬起頭后那一種瞧著她的樣子,則像一只草原雄獅瞧著一只羚羊,雖然只消一撲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撲倒她,卻并不打算那樣,只不過對她發(fā)生了某種研究的興趣而已。
  
  秦岑第二次抽自己的雙手,而且到底被她抽出來了。她反將他的一只手捂住,表情嚴肅地說:“我能僅用三個字回答你包含了那么多意思的問題,你信不信?”
  
  他說:“我洗耳恭聽?!?br/>  
  而她說:“我要你?!?br/>  
  “我已經(jīng)是你的了,正如你是我的?!?br/>  
  她搖頭。
  
  “我想你不至于懷疑這樣一點,除了你,兩年來我不曾與任何一個女人有情感之染。并且我確信,你對我同樣做到了這一點?!?br/>  
  “我要你成為我的丈夫?!?br/>  
  “……”
  
  “我要你和我結(jié)婚?!?br/>  
  “結(jié)婚以后呢?”
  
  “我要為你生一個孩子!”
  
  “再以后呢?”
  
  “我們再開一家連鎖酒吧!”
  
  “我們已經(jīng)有兩家連鎖酒吧了。”
  
  “我不滿足只有兩家。”
  
  “再再以后呢?”
  
  “……”
  
  “讓我來替你回答——你會產(chǎn)生開第四家連鎖店的念頭。甚至,會雄心勃勃地投資房地產(chǎn)。如果一帆風順,會搞一家上市公司……”
  
  “對,對,這正是我的想法?!?br/>  
  “可,如果一敗涂地呢?”
  
  “事在人為。你干嗎總往壞處想呢?”
  
  “可,即使我們不結(jié)婚,你要再開一家連鎖酒吧,我也不會反對?!?br/>  
  “那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那,我只不過仍是你的合伙人,兼做……”
  
  “說下去?!?br/>  
  “兼做你的經(jīng)理。當然啰,那時我公開的身份該是你的總經(jīng)理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她說:“我們這是扯到哪兒去了!”
  
  他卻說:“你剛才說的并非你的心里話。你心里想的是,你只不過仍是我的合伙人,兼做我的情婦。”
  
  “你胡說些什么呀!”
  
  她雙手一甩,將他的手甩開了。
  
  “對?還是不對?”
  
  “不對!”
  
  “你別生氣。你到底要什么?其實,這個問題也是我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的問題。不是在大年‘三十兒’偏偏用這樣一個問題使你難堪,而是誠心誠意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br/>  
  “……”
  
  “近來我對人生是如此悲觀,尋找不到一種值得我追求的意義。我常想,年輕人之所以令人羨慕,有時還在于他們的追求目標不但是接二連三的,還都是必須的。什么目標一成了必須的,人追求時就有動力了。比如對大部分年輕人而言,學歷、學位、職業(yè)、高薪、房子、車子、存款、愛情、婚姻……這一切一切對于他們都是必須的,所以無論他們正處于什么境地,追求起來都是一往無前的,活的也就都很生動。哪怕只為追求以上一兩方面,他們往往也會不遺余力,鍥而不舍。而你我這樣的成年人,與他們是多么不一樣??!……”
  
  “你我,是什么樣的成年人?”
  
  秦岑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第一次以如此認真又如此憂傷的狀態(tài)和她說話。使她覺得,仿佛他的憂傷也包含有對她的某種失望似的。這進而使她的心理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她有點兒惴惴不安起來,又有點兒希望他說下去。因為他從沒跟她說過那些內(nèi)容的話。以往他們在一起,除了說些彼此親愛的話,再不就是相互逗樂開心的話,或關(guān)于酒吧經(jīng)營方面的話。而他現(xiàn)在說的話,似乎對于他和她,都具有異乎尋常的意義似的。盡管她還不清楚意義何在。他的目光,向他搭著羽絨衣那邊的椅子瞥去。
  
  她知道他是想吸煙了。
  
  她從自己兜里掏出了煙,取出一支,遞到他嘴邊。
  
  他剛叼住煙,她又掏出打火機,替他燃著。
  
  他吸了一口,輕輕吐出一縷煙霧,疑惑地問:“你也吸煙?”
  
  她說:“偶爾?!?br/>  
  她再次臉紅,接著又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吸煙,我保證從今以后一支也不再吸?!?br/>  
  “你這樣年齡的女人,偶爾吸一支煙,不該視為什么惡習。我只是奇怪我們相處兩年多了,竟一次也沒見你吸過煙?!?br/>  
  “我以為你會不喜歡,所以從來不敢當著你的面吸?!?br/>  
  她的語調(diào)又變得極其溫柔了。她說的是真話。一想到兩年多來,為了使他認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所做的種種努力,她一下子想哭,本能地將臉一轉(zhuǎn)。
  
  “我愛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因為和你有過的親愛關(guān)系而對人生不抱遺憾?!?br/>  
  他的話莊重而又真摯。
  
  “你今天是怎么了呢?大年‘三十兒’的,你盡說些什么不吉利的話呀!”
  
  他的話使她的心情又一下子溫暖起來。她再次凝視著他,重新落座。
  
  “我愛你。蒼天可以作證,我對你毫無虛情假意。”
  
  “知道的呀?!?br/>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許嬌媚的樣子。
  
  “你在別人面前端莊自重,你將你天生的風情種種給予過我。你擅長情愛而又不水性楊花。你就是男人們常說的那種集母性、情人與妻子……”
  
  他似乎已忘了他剛才在說什么,一味兒稱贊起她來。
  
  “好啦好啦,你就別讓我在你面前一再難為情了。”她眼角掛著淚珠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瞧著他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我,是什么樣的成年人?我要聽你的高見?!?br/>  
  他彈彈煙灰,深吸一口后,迎住她溫柔的目光說:“事實上,你和我這類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br/>  
  他只說了這么一句,又不往下說了,將指間那一支煙像一炷香似的筆直地豎夾著,注視著,嘴角浮現(xiàn)出一抹淺淺的苦笑。
  
  她將他的話尋思了一會兒,不解地追問:“我們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迷惘,這可是我們成年人對小青年的說法?!?br/>  
  “是啊。但他們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須的、基本的。所以他們一味追求那些東西,有時顯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我們追求的已經(jīng)不是人生中必須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處,你有一處。在我們這一座城市里,以單身男女而言,我們各自住著那么一套寬敞的、裝修得像酒店套間一樣的房子,是令人羨慕的,也是近于奢侈的?!?br/>  
  她點頭。
  
  他又吸了一口煙,接著說:“車子,如果我們想買,你買得起,我更買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買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筆,我也有一筆。我們合伙經(jīng)營的這酒吧生意很好,我們的收入沒有后顧之憂。所以我經(jīng)常暗問我自己,今天也當面問你——到底要什么?或者換一種問法,還要什么?如果我們確乎什么都不打算再要了,極其知足了,我們的人生也就再沒有了什么能動性。如果還要,又究竟還要什么呢?別墅?‘寶馬’‘奔馳’那類名牌車?還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么,我們還要的真是人生必須的、基本的東西嗎?連結(jié)婚這一種事,在我們之間都成了可結(jié)可不結(jié)的事……”
  
  她張了一下嘴,做出急于反駁的樣子,而他及時豎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有幾次我想對你說,嫁給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對我說,讓我們結(jié)婚吧。可我們又為什么都沒有對對方說呢?在我這兒,是由于連對結(jié)婚這件事也感到迷惘,覺得不結(jié)婚也挺好,起碼沒什么特別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飾我們的真實關(guān)系,正如你也配合我。我們相互配合得多么好啊,簡直可以說像兩位優(yōu)秀的演員。起初我覺得內(nèi)心里別扭極了,找不到我們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這樣??珊髞砦以谌饲白骷僖殉闪晳T,再也不覺得別扭。已經(jīng)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點兒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說出了你的狀態(tài)。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戀我們現(xiàn)在這一種關(guān)系了。因為我們?nèi)绻Y(jié)婚了,我們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們一樣了,沒什么區(qū)別了。而現(xiàn)在這樣,你也會承認的,卻似乎更能使我們保持著相互之間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駁他,可是卻不知該用什么話來進行反駁。只不過心里那么想了一下而已。因為他說的差不多是事實,難以反駁。她覺得,他仿佛是一位醫(yī)生,正在對自己作診斷,也在對她作診斷。對他們各自患了什么病,他心里一清二楚。
  
  而他,只顧背臺詞般地說著,已忘了吸煙。
  
  她從他指間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煙,按滅在煙灰缸里。
  
  “你看,親愛的,事情反倒成了這樣——明明你是我最親愛的一個女人,明明沒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礙我們結(jié)為夫妻,我卻一遍遍地要為結(jié)婚找到一種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結(jié)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著一只提包,踏雪走來時,我似乎終于找到了一種我們應(yīng)該結(jié)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為你一定特別希望那樣,所以我說要給你一個驚喜??晌乙贿M入咱們的酒吧,立刻意識到我錯了,我太一廂情愿了……”
  
  和他剛才的語調(diào)相比,他這會兒的語調(diào),竟連點兒憂傷也聽不出來了。而這使她自己格外地憂傷起來?!坝H愛的”三個字,在秦岑聽來,仿佛具有某種暗諷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話,都是由于我今天晚上剛見到你時的態(tài)度,那么,我現(xiàn)在向你認錯行不行?高興起來親愛的,像咱們玩撲克牌時那么高興,像你在外邊放禮花放鞭炮時那么高興吧。求求你,親愛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
  
  她和他相反,將“親愛的”三個字說出特別纏綿的意味,語調(diào)是請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說:“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br/>  
  她周身一陣發(fā)冷。
  
  “真的,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此刻,我內(nèi)心里憂傷到了極點。我們,我覺得,我和你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在中國已經(jīng)無憂無慮起來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經(jīng)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們中的某些,只見年輕人迷惘著,有時還要杞人憂天,對年輕人的迷惘大發(fā)議論,卻不太能有誰清醒地意識到,其實我們比他們活得更迷惘。也沒有誰敢于公開承認這一點。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實還沒徹底醉。因為他們嘴里還在說著,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經(jīng)醉了。嘴上還能這樣說著的人,足以證明他還沒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沒醉而已。這有點兒像現(xiàn)在我們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臉上噴一口冷水,便會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說著,我還能喝,拿酒來,再喝幾瓶我都沒事兒!我什么時候喝酒喝醉過呢?但其實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著,那么站都站不住了。這有點兒像你我這樣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們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層的。我們已經(jīng)快被徹底地物化了。我們之所思所想,所歷所為,除了與錢有關(guān),幾乎已經(jīng)與別的一切都無關(guān)了。我們已毫無浪漫的心情可言。對于我們,浪漫已成了時尚的代名詞。我們已變得無暇關(guān)注自己最親愛的人的愿望是什么,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須的嗎?我們是不是正在為年輕人做很壞的榜樣呢?我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以為中國的年輕人統(tǒng)統(tǒng)都學我們,他們就會統(tǒng)統(tǒng)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夠了!喬祺你有完沒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惱火來得太快了,就像神話里的妖魔鬼怪出現(xiàn)得那般快,以至于自己根本來不及憑借理智的力量鎮(zhèn)壓住它。手掌拍過桌子后,震得一陣發(fā)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連自己也吃驚了,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么會對他拍起桌子來呢?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只見到過別人對別人拍桌子,偶爾有幾次別人也對自己拍過桌子,可自己卻一次也沒對任何人拍過桌子?。∷直灸艿鼗仡^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小婉或小俊的身影。側(cè)身聽聽,一片安靜,只有她的辦公室那兒傳來隱約的音樂聲。知道小婉小俊還在看碟,并不會偷聽到她的話看到她拍桌子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再回過頭來看喬祺時,見他已站起,無聲地往他最初坐過的椅子那兒走。
  
  她快步搶到他前邊,轉(zhuǎn)身攔住他,雙眉一挑指著他又說:“你憑什么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訓我的?我對你究竟犯下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過?沒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這么好嗎?”
  
  他微微一笑,語調(diào)平靜地糾正道:“咱們的酒吧?!?br/>  
  她意識到自己指著他以那么不客氣的言辭跟他說話實在是有些過分,于是立刻放下了手臂。雖然放下了,但那只手臂一徑向他舉起并直指過他以后,似乎便不再是屬于她自己的了,無論在身前還是在身后,都顯得是自己身體很多余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后一下,始終不知該將那只手臂怎么樣才自然些。最后她干脆將雙臂交抱胸前,將舉起過的那一只手緊緊夾在另一邊的腋下,如同夾住一個只對自己熟悉而對他一點兒都不熟,非但不熟悉還充滿了敵意,若不緊緊夾住就會猝然躥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幾口的不大卻挺兇猛的活物似的。
  
  雙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說:“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兒我沒工夫陪你一道去嗎?我才占多少股份?到現(xiàn)在不是才占百分之三十嗎?按你的想法玩上一個月,是你的損失大還是我的損失大?這個賬還用我來教你算嗎?不就是你想把中國的名勝之地都旅游個遍而我也沒時間奉陪嗎?憑什么你認為我有那份兒義務(wù)呢?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認為我沒有!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事情我還分不過來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屬于她自己的事所帶給她的那些煩愁,此刻一股腦兒同時包圍住了她——跌慘了的股票、月月須交的購房按揭……它們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時包圍住了她,而且還都朝她張牙舞爪恐嚇她……
  
  她肘部一松,被緊緊夾住著的那只手獲得了解放,又舉了起來。他誤會了,以為她又要指著他。他抓住了她那只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自己。其實她只不過是想揮舞一下那只手,覺得那樣會將那些怪形魔影揮得無影無蹤。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只手,還將她向自己懷中輕輕一扯,結(jié)果她猝不及防地傾倒在他胸前了。他輕而易舉地將她那只手背到了她身后,同時用他的另一條手臂緊緊摟抱在她腰際,將她的另一條手臂箍得動彈不得。
  
  他的臉頰貼向了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剛剛長出的銳利的胡茬扎疼了自己。他的嘴湊著她的耳悄聲細語地說:“我什么也不憑,就憑我認為你愛我?!?br/>  
  仿佛他說出的是一句咒語,她頓時變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動不動,乖乖地任他那么摟抱住。她以為他緊接著會親吻她。她微微揚起了臉,微微綻開了雙唇,預(yù)備迎合他的親吻。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她的雙耳也還是本能地高度集中著精力,注意地傾聽是否有小婉或小俊從什么角落發(fā)出的窺視著的動靜。當然什么動靜也沒聽到,一片靜謐,連剛才隱約的電影音樂也聽不到了。
  
  然而他沒吻她。他也一動不動。他的下頦抵在她肩上,他的臉頰偎貼著她的臉頰,似乎就那么睡著了。她忽然悟到,無論對于男人還是女人,擁抱或被擁抱,有時是同一回事,滿足的是同一種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這會兒,表面看起來,是他在擁抱著她,她被擁抱著;而實際上,真正通過擁抱獲得到心靈撫慰的,也許更是他吧?要不他怎么會像一個生病了發(fā)高燒了的男孩子緊緊摟抱著母親的胸脯一樣連動都不愿動一下呢?……
  
  “放開我!”
  
  她低聲下達了一道命令,使勁兒抽出自己的雙手,并用雙手猛地將他推開了。用力之大,使他接連向后退了兩步才站穩(wěn)。
  
  他愣愣地呆呆地看著她。
  
  而她的目光望著酒吧的門。旋轉(zhuǎn)門在轉(zhuǎn),顯然有人要進,卻又不知由于什么原因被困住了進不來。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門前,幫著小心地旋門,片刻將困住的人旋了進來。那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郎。秦岑對人的年齡一向是判斷得很準的??伤粫r竟看不出女郎的實際年齡了。也許二十二,也許二十三,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總之,若說她是一個女郎,那絕對沒說錯。因為她渾身散發(fā)著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說她是一個女孩兒,那也絕對沒說錯。因為她也渾身散發(fā)著女孩兒才具有的純潔無邪的魅力。她頭發(fā)剪得極短,臉龐消瘦清麗,穿一件緊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條的身材看上去尤顯纖細。她一進入酒吧,就開始跺踏穿一雙布面棉鞋的腳。
  
  秦岑趕緊掏出手絹,彎下腰替她撣鞋面兒上的雪。
  
  她雙腳躲著說:“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說:“真對不起!”
  
  她看著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說:“是這兒的門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當初就不該安裝這種旋轉(zhuǎn)門的,正考慮換了它??炜茨拇笠驴▔牧藳]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說:“一點兒都怪不得門。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應(yīng)該將大衣扣扣上嘛?!薄仡^看著門又說:“安裝旋轉(zhuǎn)門是對的。開門關(guān)門的,冬天不至于進寒風,夏天不至于跑冷氣。好端端的門,何必換呢!我這大衣舊了,卡壞了也不會賴上你們索賠的?!?br/>  
  說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難得您這么通情達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著真好看!”
  
  這會兒的秦岑,已完全進入了另一種角色,似乎將和喬祺之間的別扭忘得一干二凈了。
  
  女郎說:“謝謝?!薄h(huán)視著酒吧,遲疑地問,“今天晚上你們營業(yè)吧?”
  
  秦岑說:“營業(yè)啊。不營業(yè)的話,我早告訴您了,哪兒敢耽誤您的時間呢。”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來,以表揚的口吻說:“沒想到,‘伊人酒吧’有你這么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會不高興吧?”
  
  女郎她將秦岑當成招待員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轉(zhuǎn)瞬便恢復(fù)了一團和氣,笑道:“行,行,叫什么都行。您是我們‘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許還是我們唯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歡迎您。小姐請隨我來,我替您選一個好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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