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獨自郁悶到了早晨八點鐘以后,秦岑離開酒吧,決定到干爸干媽的家里去。她已經(jīng)郁悶到了不對人去訴說訴說就要發(fā)瘋了的程度。是的,正是那樣。哪怕只訴說一部分一點點兒,心口也不至于被那一種大郁悶堵得非常難受,似乎隨時會窒息了呀!
當(dāng)她推門而出,一眼看到人行道上有兩行腳印——一行是自己留在雪地上的,邊緣不齊,形狀失真,看去不太像人的腳印了,而有點兒像某種蹄類動物留下的足跡了。是她昨晚到干爸干媽家一去一回留下的。踩著去時的腳印回來,所以將腳印破壞了。否則,她那雙樣式秀瘦的皮靴的靴底,本是會在白紙一般的雪地上留下清晰而又好看如圖案的腳印的。另一行腳印是喬祺留在雪地上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一個是一個,連鞋底的膠紋都那么明顯,如同等距離蓋在雪地上的一行印章。那樣的一行腳印,令人對“踏雪而行”的“踏”字印象深刻。
秦岑不由得站住了,低頭瞧著喬祺的幾個腳印發(fā)起愣來。如果不是因為昨夜那個“小妖精”的出現(xiàn),她對那幾個腳印會感到格外親切的。然而現(xiàn)在,那幾個腳印使她心中憤恨又起。而且,還使她被堵塞般的心口又被刺激得一下一下地錐疼。怎么會只有他自己的腳印呢?啊,是了是了,顯然地,他一踏上人行道,那“小妖精”就又像樹獺似的吊在他身上了!也許還是他主動背起了她或者抱起了她呢!那他就更加可恨了!除了以上兩種解釋,難道還有第三種解釋不成嗎?如此這般地一想,那幾個腳印在她看來,便仿佛是一個無恥之徒留在雪地上的了。她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腳印與,不,與他們,他倆——的腳印太近了。而她更愿遠些,離得更遠些。確實還有兩行腳印離他們的腳印很遠。是她的前夫一來一去留在雪地上的。不但離他們的腳印很遠,也離她自己的腳印很遠。那是兩行理應(yīng)使她更加憤恨的腳印。她不是沒看見。她看見了。卻不像對喬祺的腳印那般憤恨,只不過感到嫌惡而已。
因為要遠離喬祺的腳印,她沒踏上跨街橋,第一次違犯了自己一向自覺又嚴格遵守的交通法規(guī),踏雪橫穿馬路。雖然直到那時,這條馬路上還是沒有一輛車駛過。走上對面的人行道以后,她心生出了一種類乎悲壯的氣概。如同一個時時事事嚴以律己的人被逼無奈迫不得已走上了一條邪路,而喬祺正是那個對此嚴重后果該負道德責(zé)任的人!當(dāng)然,那個“小妖精”也難逃其咎。
開門的又是干媽。干媽看著她先是一愣,隨即詫問:“起得這么早?還是到現(xiàn)在沒睡?”——問著讓入秦岑,將那雙屬于自己的新點兒的拖鞋擺到了秦岑腳旁。
秦老剛洗罷臉,聞言猜到是秦岑又來了,拿著一柄小牛角梳一邊梳理著稀少而又花白的頭發(fā),一邊迎到了門廳。
秦岑說:“按老規(guī)矩,初一早上拜年才正式?!?br/>
秦老說:“你呀女兒,這都什么年代了,何必還講那些老規(guī)矩!”
李老師是個眼里藏不住沙子的人。在門口已從秦岑的臉上看出了她心中必有不快。三人進了客廳,剛一落座,李老師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芭畠?,誰欺負你了?告訴我們,只要你確實有理,我們一定替你做主!”
昨晚秦岑踏雪送來那些春節(jié)禮物,使她對干女兒的態(tài)度判若兩人。
秦老聽了,一時不明白老伴兒何出此言,于是起身這兒那兒找眼鏡,想戴上眼鏡親眼從干女兒臉上發(fā)現(xiàn)答案。眼鏡還沒找著,耳邊已聞秦岑在哭了。
“我眼鏡呢?我眼鏡呢?”
他急得團團轉(zhuǎn)。
李老師見他著急,自己也著急起來,嗔道:“女兒在這兒哭著,你那兒倒是急著找眼鏡干什么呢?不戴眼鏡還認不出女兒呀?那不在那兒嘛,電視機上!”
秦老戴上眼鏡,近前細看干女兒。但見秦岑一手攥著手絹,已是哭得淚人兒一般。
秦老就默默坐在他坐慣了的一把藤椅上了,表情極其莊嚴。如同一位老首長,在耐心地期待著下級匯報什么冤情。
李老師不滿地瞪著他又嗔道:“你啞巴了?倒是說句話啊!”
秦老低聲說:“我還什么都不清楚呢,說什么?讓她哭完,讓她哭夠。”——又對秦岑道:“女兒,哭吧,哭夠。哭夠了慢慢說。”
秦岑經(jīng)那一哭,心中郁悶減輕了許多。想想,先將前夫怎樣怎樣突然出現(xiàn)在酒吧,怎樣怎樣嚴重騷擾她的過程細說了一遍。
秦老聽得義憤填膺,一忽兒霍地站起,一忽兒頓足而坐,不停地重復(fù)著一句話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待干女兒說完,他安慰道:“就這么一件事兒你也不必哭成這樣??!如今凡事違法,都有法院管著嘛!”
聽了干爸的話,秦岑低頭沉思片刻,無奈地說:“我一不想告他,二不想帶著執(zhí)法人員把他從我住的地方趕出去。他畢竟是我前夫,現(xiàn)在又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讓人議論我絕情絕義的事,我做不出來呀!”
李老師起身給秦岑沏了一杯茶,放在秦岑身旁的茶幾上,移身到秦岑坐著的長沙發(fā)上,一手摟著秦岑的肩,望著秦老說:“是啊是啊,那么做是下策,傳開了不好。對干女兒不好,對咱們也不好。許多人都知道秦岑她是咱們的干女兒,傳開了,愛搬弄是非的些個人,興許還會說是咱們慫恿秦岑那么做的呢!”
“可大年初一的,他占住了我的房子,叫我住哪兒去呢?”
秦岑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
“這不成個問題,就先住我們這兒嘛!”——李老師仍望著秦老,那意思是,情況你已經(jīng)清楚了,這會兒該拿出個解決的方案了吧?
而秦岑,直到此時才明白,自己初一一大早踏雪來到干爸干媽家里,并不是因為前夫占住了自己房子的事。僅僅那么一件事兒,她才不至于到干爸干媽家里來哭鼻子抹眼淚的呢!她最想對干爸和干媽說的,其實是自己和喬祺之間的事。但這第二件事,又是那么難以開口直說的。怎么說啊,對于干爸干媽,那是一件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事呀。他們聽了會作何想法呢?若不認為雙雙被愚弄了才怪呢!啊,一直在我們面前做戲,騙得我們兩個老傻瓜似的,還盡當(dāng)著你這個干女兒的面夸喬祺多么多么好,鼓勵你主動去愛他;你呢,仿佛黑眼看不上他白眼也看不上他,總之看著他一無是處的一個男人似的。暗中呢,卻早已經(jīng)和他好得沒法兒再好了。現(xiàn)在嘛,你們之間不知打哪兒躥來了一個“小妖精”,你們的關(guān)系有危機了,你才想到了我們??!虧我們還將你當(dāng)親女兒一樣關(guān)心著愛護著!……換了誰,都難免會這樣想那樣想的呀!是不好說。不好說,也就只有不提。可是連對干爸干媽都不好說,那還能對什么人去傾訴呢?不找個人傾訴傾訴,心口還是堵得慌?。≌f又不好說,不說,秦老和李老師,又哪里猜得到呢?如此這般的,三個人兩方面,那情形就有點兒像一個打算求卦的人卻進了醫(yī)院的門,不知是誰在誤導(dǎo)誰了。兩位醫(yī)生會診后都道是秦岑你的“病”沒什么大不了的,好治。而秦岑她心里卻還在急,暗想你們怎么就診斷不出我的病根呢?還非得我自己親口告訴你們呀?
在李老師那一種又是期待又是嗔怪的目光的注視之下,秦老若有所思地站起,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客廳。李老師望著他背影,不知他心里對秦岑的事是怎么想的,也不知他是要去干什么。而秦岑聽到干爸的走動聲抬起頭時,他已走至門廳那兒,從衣架上取下呢大衣,在穿著。她不禁有點兒惴惴不安地看李老師,用目光問——我干爸是不是對我有什么不滿了呀?
李老師于是不得不問:“哎,你穿大衣干什么呢?”
秦老一邊戴圍巾一邊說:“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br/>
“你怎么連種態(tài)度都沒有,想出去就出去了呢?”
李老師頓時一臉的不高興。
秦岑唯恐老兩口因為自己的事鬧起不快,對李老師小聲說:“別管,他要出去就讓他出去吧。也許我的事使他心煩了。”
秦老也不往客廳再看一眼,一邊彎腰提鞋一邊說:“不實事求是。我沒有態(tài)度嗎?我剛才的話你一句沒聽到?”
顯然,他的話是回敬老伴兒的質(zhì)問的。言罷,直起身,將條長圍巾的一端撩在手中,瀟灑地往背后一甩,倏然而出。
秦岑和李老師,表情一時就都有些不自然。
秦岑羞愧地說:“干媽,大年初一的,我沒帶來高興,反而……”
心中復(fù)覺憋屈,吧嗒吧嗒又掉淚了。
李老師握住她一只手說:“別這么想,遇上自己解決不了的事了,不來找我們,去找誰呢?你干爸,他過完春節(jié)都七十四了。他怎么樣,你都別見怪他?!?br/>
秦岑聽她那后兩句話的意思,似乎是說秦老的頭腦有點兒開始老糊涂了。
她噙淚點了點頭,心中不禁又多了一種憂郁。
李老師輕拍著她手背又說:“你就先在我們這兒住著,等我和你干爸從容地替你想出個解決的辦法。即使指望不上他,還有我呢。我保證替你把事情擺得平平順順的?!?br/>
秦岑就又點頭,低聲說:“干媽,我聽你的。”
李老師說:“喝茶?!?br/>
秦岑就乖乖端起茶杯淺飲一口。
“喬祺他這個春節(jié)打算怎么過???”
李老師覺著二人沉默不好。還談秦岑那件事兒吧,自己一時又不能替秦岑決定什么,于是沒話找話地問起喬祺來。
秦岑被問得一愣,隨即掩飾地說:“不知道。我哪兒還有心思管他春節(jié)怎么過呢?”
李老師又問:“昨天夜晚酒吧不是照常營業(yè)嗎?他沒去?”
秦岑說:“去了。待一會兒就走了。”
“那,有客人嗎?”
“只來了一個‘小妖精’!”
秦岑的話說得咬牙切齒。
李老師奇怪了:“噢?使你反感?”
秦岑自知失言,補救地說:“也談不上多反感,有點兒不喜歡罷了。飲了幾小口酒,吃了幾塊瓜片兒就走了。等于沒有流水。不過我決定‘三十兒’晚上營業(yè),圖的不是流水不流水,是為了堅持‘伊人酒吧’的一種做法,希望成為以后的傳統(tǒng)。經(jīng)營之道,要形成傳統(tǒng),否則不行?!?br/>
李老師欣慰地說:“你能這么想,很好。酒吧嘛,本就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內(nèi)心里再不歡迎的客人,既然踏進門了,那也叫光臨,萬萬不可怠慢了人家。何況是在除夕夜這樣特殊的時候,何況是唯一的客人,等于是上帝派來試探你的。”
李老師年輕時特想入黨。以為只要入了黨,提了干,政治地位就比自己的丈夫即現(xiàn)在的秦老高了,而那會使她這一位助教在丈夫面前感覺良好些。當(dāng)年的秦老便已然是c大學(xué)最年輕的副教授了,這一點使作為妻子的她既得意又有壓力。尤其是知道了有人議論她不太配得上她的丈夫時,她希望入黨的念頭更強烈了。然而事悖人愿,申請了將近半個世紀,直到退休也沒能入成。于是不久即在本市最有名的一所教堂接受洗禮,正式皈依上帝,成了一名宗教徒。世界觀一變,對許多世事的看法隨之改變。不管什么事,在她那兒,似乎總是與上帝發(fā)生著聯(lián)系。至于她對上帝究竟有多虔誠,那可就沒誰清楚了。秦老也不清楚。也許只有她所皈依的上帝和她自己清楚。
李老師說話時,秦岑垂著目光默默注視茶杯。茶水已快喝干了,完全泡開了的茶葉橫七豎八地沉積在白瓷杯的杯底。仿佛起初是些活的,各自卷藏獨屬自己的生命秘密的東西,是被開水一沏燙死了才變成片狀的。至于它們的生命秘密,已隨之溶解水中,大部分被她喝入到自己胃里去了。她輕晃瓷杯,不愿看到茶葉靜止不動。因為那太容易使她的頭腦中產(chǎn)生種種不良的聯(lián)想;而那種種不良的聯(lián)想,又太容易使她陷入惶惶不安的預(yù)感之中。似乎一件又一件猝不及防并且足令她的人生危機四伏一敗涂地的事將會接踵而來。當(dāng)李老師最后提到了上帝時,秦岑簡直不敢再看著杯底那些被活活燙死了的茶葉悲慘的“尸體”了。
她放下瓷杯,撩起目光望著李老師,將信將疑地小聲問:“干媽,你認為上帝是派那個‘小妖精’來試探我什么的呢?”
李老師起身為秦岑往杯中續(xù)水之后,并沒立刻坐下。她從大鏡框后摸出一盒煙,微笑著問:“女兒,我陪你吸一支吧?是當(dāng)年的學(xué)生送給老頭子的,被我昧下了一盒?!?br/>
李老師一談到上帝就有點兒興奮,一興奮就想吸煙,一吸煙就喋喋不休大布宗教之道。而秦老特別反對她將自家客廳變成宗教講壇,更加反對她吸煙。他認為夫妻二人中只能允許一方是煙民,正如國家提倡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既然他吸煙已經(jīng)成為無法改變的歷史問題了,那么她就不應(yīng)該再沾煙的邊了。所以李老師自己想吸煙時,往往以陪別人吸一支為堂而皇之的借口。
秦岑那會兒并不怎么想吸煙。昨夜前夫被她驅(qū)走之后她吸得太多了。她感到嗓子疼,舌尖麻木,并覺得自己一張口仍呼出著濃濃的煙味。事實也是那樣。盡管她來之前考慮到這一點因而刷了兩遍牙。她正暗自生羞,深為自己吸了那么多煙之后還來到干爸干媽家里哭哭啼啼后悔不已。但為了李老師可以吸得名正言順,她猶猶豫豫地接過了李老師遞過來的那一支煙。
二人都將煙吸著后,李老師落座在秦老坐過的那把竹椅上,渾圓的身子舒舒服服地向后一靠。
“女兒,你剛才問我,上帝是派那個……你叫人家‘小妖精’不對……”
“她就是像個‘小妖精’嘛,我看她一身的惑術(shù)!”
“你這么說人家可沒有什么道理。人家是昨天夜晚唯一光臨酒吧的客人,人家惑誰呀?惑你?還是惑喬祺?”
“惑得了我嗎?我又沒有同性戀傾向!”
“那不得了嘛!也不至于惑的是喬祺吧?喬祺那會兒不是不在酒吧了嗎?我記得你剛說喬祺他先走了呀,對不?”
這正是秦岑可以向是自己干媽的女人傾訴自己心中第二件煩惱之事,也是比第一件事更加使她煩惱的事——然而她卻低聲說:“干媽,咱們不談喬祺吧。這會兒我沒有一點兒談他的心情,連一想到他都反胃。”
像以往一樣,秦岑盡量用一種平淡極了的態(tài)度談?wù)搯天?。但那一種平淡,此刻卻只不過是僅僅表現(xiàn)在口吻方面的假象。話一說完,連她自己也感到,所用詞語其實已將她對喬祺的怨惱暴露得難遮難掩。而往常她說到喬祺時,即使偶爾尖刻,那也是玩笑成分多多的話。并且,那么說時,她內(nèi)心里是暗暗快活著的。此刻,她又有點兒不明白自己了——不正是要來到干爸干媽家里述說自己和喬祺之間的事嗎?與這件事相比,前夫的騷擾又算得了什么呢?兩件事孰輕孰重秦岑你是掂量得出的呀!可你為什么就偏偏只字不提第二件事了呢?
李老師并非笨人,當(dāng)然從干女兒的話中聽出了明顯又十足的弦外之音。依她想來,秦岑對喬祺即使無論如何就是喜歡不起來,那也怎么都不應(yīng)該發(fā)展到產(chǎn)生反感的地步。因為以她和她老伴兒兩個人豐富的閱人經(jīng)驗來看喬祺,他起碼是那種絕對不會做任何對女人有絲毫危害之事的男人。而對干女兒,她和老伴兒更是非常了解的,像彼此了解對方一樣——干女兒也分明不是那種動輒與男人發(fā)生沖突的女人呀!那么干女兒究竟因為什么反感起喬祺來了呢?李老師百思不解,她大睜著兩眼注視秦岑,將干女兒那張業(yè)已哭得略顯浮腫的臉研究地看了足足有一分鐘,忍了幾忍沒忍住,終于還是試探地問:“女兒,你和喬祺之間,在合作方面產(chǎn)生什么分歧了嗎?”
秦岑否認地說:“那倒沒有。我們在合作方面不會產(chǎn)生什么矛盾。”
李老師默默咀嚼秦岑的話,覺得干女兒不僅是在否認,似乎更是在回避什么。她心中由而產(chǎn)生一種身為干媽的女人一廂情愿的責(zé)任感,決意打破砂鍋問到底。
“那么,你們究竟因為什么事鬧別扭了?”
“干媽,我們也沒鬧什么別扭……但是……我對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感到別扭了……”
秦岑心里矛盾極了。想要將自己和喬祺之間的關(guān)系的真相和盤托出,徹底向干媽坦白了,卻又那么難以啟齒。對于她這樣一個女性,向任何人述說牽扯到自己與一個男人性關(guān)系的隱私,都得克服巨大的心理障礙。何況一分鐘前還本能地矢口否認著,又叫她怎么說呢?從何說起呢?這會兒的秦岑,處境正應(yīng)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死要面子活受罪??扇绻@會兒不說,挨到干爸回來了,自己不是更不好意思交代,并請求指點迷津了嗎?她特別希望李老師干脆對她采取審問式的逼問式的方式問,比如這么問:“女兒,我看出來了,你和喬祺之間早已不再僅僅是酒吧合股人的關(guān)系了!你們的關(guān)系早已超越了那種關(guān)系了!而且你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大問題了。別再猶猶豫豫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了!在干媽家里,只有干媽一個人,你還有什么不便說不好意思說的事呢?快一來二去一五一十地直說了吧直說了吧!說了干媽才能幫你出出主意??!……”
如果李老師這么問,她就會竹筒倒豆子毫無保留地說說她和喬祺之間的事了。
可李老師偏偏不像她所希望的那么問。李老師又怎么會那么問她呢?秦岑只不過是她一個干女兒??!她深知秦岑的自尊心既強又脆薄,她更不允許自己那么問了。
秦岑欲說還休的態(tài)度,反而使李老師也猶豫了起來。
她兩眼望著屋頂吸了一口煙后,復(fù)又注視著秦岑,以老師啟發(fā)學(xué)生思考問題似的口吻問:“既然你已經(jīng)對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感到別扭了,我姑且不問你那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別扭,你為什么不主動嘗試改變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呢?”
李老師所問此話,與秦岑內(nèi)心里對她的希望差距太大,幾乎等于什么也沒問。秦岑不禁暗自惆悵,反問:“干媽,那我究竟應(yīng)該怎么改變呢?又能嘗試改變成另外的哪一種關(guān)系呢?”
聽來,她的話也是那么的像老師在啟發(fā)學(xué)生。她心存僥幸,以為在接下來的交談中,李老師仍可能以審問的逼問的方式問她,那么她也就還有作一番徹底交代的機會。此刻的秦岑,已不打算死要面子了,因為她已經(jīng)實在承受不了那份兒內(nèi)心里倍受折磨的“活罪”了。
李老師沉吟了一下,循循善誘地說:“你為什么不嘗試用另一種關(guān)系取代你們現(xiàn)在純粹的合股人關(guān)系呢?比如,假如你們成了夫妻,你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的性質(zhì),不就從根本上改變了嗎?”
李老師的話別提問得有多么真誠了。她自認為太了解她的干女兒了;而身為“伊人酒吧”經(jīng)理的秦岑,長期以來也將自己和喬祺的關(guān)系的真相在人前包藏得太高明了,以至于連她的干爸干媽壓根兒就沒猜測過。
“就算我們是夫妻了,那,我們之間的股份關(guān)系怎么處理呢?”
秦岑終于道出了她的一塊心病。她確實想聽聽她的干媽對此有何建議了。
不料李老師按滅了煙,兩手一拍,提高聲音友邦驚詫地說:“那還有什么股份關(guān)系要處理的呢?已經(jīng)是夫妻關(guān)系了,股份關(guān)系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嗎?還依然很重要嗎?那時候,也就是假如你們成了夫妻以后,你們現(xiàn)在的股份關(guān)系就自然消亡了呀,沒什么意義了呀!”
秦岑沉思默想一陣,繼續(xù)以虛心請教的口吻問:“那樣了,是對我更有利呢?還是對他更有利呢?”
李老師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確切地說,她是沒聽明白秦岑的話。不,這么說也不對,秦岑那話問得直來直去,并不拐彎抹角;而李老師呢,既不弱智,也不耳背,有什么聽不明白的呢?李老師實在是沒料到自己的干女兒的頭腦之中會產(chǎn)生那么古怪的一種想法。是的,結(jié)婚對男女雙方哪一方更有利,這是她那一代人婚前也曾考慮過的問題。但她那一代人往往都是婚前共同考慮那樣一個未免太過實際的問題。而且,一般還都是情愿站在對方的角度,周到地替對方考慮。比如考慮對于對方的學(xué)習(xí)、工作、事業(yè)的進取,以及個人前途之發(fā)展有利還是沒利,利多還是利少。如果對于對方有利,哪怕于己百般的不利,往往也都是情愿放棄個人利益不予計較,而力求使對方不陷入為難之境。依李老師的邏輯想來,結(jié)婚嘛,當(dāng)然是由于互相產(chǎn)生了愛情啰。而愛情呢,當(dāng)然是世界上最使男人為女人或使女人為男人心甘情愿地做出種種犧牲的事啰。沒有這么一點兒精神,那還算是愛情嗎?沒有愛情,還談婚論嫁干什么呢?如果連前提都不存在了,那么……那么干女兒的話不是問得太過荒謬了嗎?——李老師不明白,乃是不明白在邏輯推理的這一個步驟上。在她教了幾十年的邏輯學(xué)那兒,對干女兒這種完全不符合邏輯的問題是極其排斥的。
李老師愣著的當(dāng)兒,秦岑一直在注視著她,一副虔誠期待的樣子。仿佛她的回答,對秦岑具有絕對的權(quán)威性和影響力似的。
但李老師實在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李老師又張了張嘴,也困惑地反問:“什么?女兒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秦岑吞吞吐吐地說:“就是……反正就是……如果一個男人不但是我的老板,還居然是我的丈夫了,那不是意味著在我們的關(guān)系中,我除了是妻子,再什么都不是了嗎?”
“秦岑呀,那你在夫妻關(guān)系中,除了是妻子,還希望是另外哪種角色呢?”
李老師的話,聽來已不像是在循循善誘地進行啟發(fā),而有點兒像是在進行辯論了。盡管,仍是那么和顏悅色,語氣也仍是那么一種苦口婆心的語氣。
“不結(jié)婚,我起碼還是‘伊人酒吧’的經(jīng)理?!?br/>
秦岑被煙燙了一下,這才想起一直夾在指間的煙忘了吸。不想吸了,一心只想在干爸沒從外邊回來之前趕緊抓住話題向干媽討教個明白,便也將煙按滅在煙灰缸里。當(dāng)著秦老的面,她不好意思那么直來直去地問的。雖然她較長時期以來一直困惑于頭腦中那些自己無論怎么思考也還是糾纏不清思考不出個結(jié)果的問題,但又覺得那是些不好直來直去地問別人的問題。今天能當(dāng)著干媽的面問出來,實在是因為已經(jīng)到了非向一個人討教明白不可的關(guān)頭了。
李老師說:“結(jié)了婚以后,你也仍可以繼續(xù)是‘伊人酒吧’的經(jīng)理呀!”
“可是,現(xiàn)在我既是為他在做經(jīng)理,也是在為自己做呀。做得好,我年終分紅就多,也可以要求增加我占的股份。我變成他妻子了,年終我還能向他提出增加我占的股份的要求嗎?連名正言順的分紅這一件事,不是都不好意思開口提了嗎?”
“是啊,是啊……”
李老師連連點頭,表示充分理解。
“如果我分紅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沒有了,我要求繼續(xù)增加我占的股份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也沒有了,那我即使仍是‘伊人酒吧’的經(jīng)理,比起現(xiàn)在還沒與他結(jié)婚的我來,我不是等于除了是他的妻子再就什么都不是了嗎?……”
“是啊,是啊……”
李老師在不知不覺中被秦岑的邏輯繞進去了,似乎也認為秦岑的考慮非常實際,并不是無事生非完全多余的考慮了。
“那,結(jié)婚這一件事,不是僅僅成了一件對他喬祺特別有利,而對我一點兒利都沒有,只有嚴重權(quán)益損失的事了嗎?……”
“是啊,是啊……不對,等等,也不完全是你說的那樣吧?你們?nèi)绻娴慕Y(jié)婚了,‘伊人酒吧’以及它的兩處連鎖酒吧,作為資產(chǎn)就理應(yīng)歸夫妻雙方共同擁有了呀,沒有必要像你說的那樣分得那么清了呀!是不是女兒?”
李老師的獨立思考能力,終于又從秦岑的那一套理中繞了出來。
“但如果我和他結(jié)婚后又離婚了呢?”
“為什么?”
李老師又不明白了。
秦岑聳了聳肩:“誰知道呢,現(xiàn)在這么一個時代,離婚還不是常事呀?興許兩個人一塊兒過著過著,忽然有一天他覺得一塊兒過膩歪了,不為什么特別的原因,隨便找個理由跟我鬧離婚,那時我怎么辦呢?……”
李老師的頭腦又不由得跟著秦岑頭腦里的思維方式進行思維了。但她這一次沒有完全被秦岑的理繞進去,還保留著一部分獨立思維的能力,所以她想了想之后邏輯性很強地說:“第一,喬祺他給我和你干爸的印象,怎么看怎么都不太像是那么一種男人。第二,我承認完全有你剛才說的那種可能性。確實,時代不同了,婚姻的穩(wěn)定性變得極其靠不住了。所以呢,我和你干爸,對于你和喬祺的關(guān)系究竟是現(xiàn)在這樣子好,還是結(jié)為夫妻好,也都是很矛盾的。不瞞你說女兒,我們老兩口還為你們的事發(fā)生過激烈的爭論呢。但爭論也沒爭論出個統(tǒng)一的看法來。所以直到今天,我們對你們的事,心理上依然矛盾著。一方面,依我們看來,你們是挺般配挺合適的一對兒,似乎婚后會很幸福。另一方面我和你干爸,又誰都不敢為你替喬祺打包票。第三,退一步說,即使結(jié)婚了又不得不離婚,那也有正當(dāng)?shù)臋?quán)力要求從法律上分配到你所應(yīng)得的那一部分財產(chǎn)……”
“可那究竟應(yīng)該是多少呢?到時候他如果說,他曾是老板、控股者,我的股份當(dāng)初僅占一點點,因而只能分給我極少的一部分,那我又能有什么辦法呢?而法律如果真那么判了,干媽你說我心里能平衡得了嗎?……”
“是啊是啊,這也是完全可能的……”
“還有另一種可能也是必須考慮的?。 ?br/>
“噢?還有什么可能?”
“如果……”
“……”
“如果……干媽你說如果我和喬祺真的結(jié)婚了……如果我們過著過著,如果……忽然哪一天并不是他,而是我……而是我忽然另有打算了……”
“而是你?……什么打算?……”
“比如吧,而是我……愛上了另一個人,而是我主動……又很強烈很堅定地提出離婚要求……我只是打個比方而已,那么,法律在判決我們的財產(chǎn)分配方面,會不會有對我不利的傾向呢?……”
“這……這我可就說不清楚了。你知道的,我從沒關(guān)心過離婚方面的法律。跟你干爸呢,我們兩個人一生的所謂財產(chǎn),也不過就是大學(xué)分配給我們的這一套三居室,外加十來萬元存款罷了。雖然我們鬧別扭時,氣頭上也都說過離婚的話,但從來沒往什么財產(chǎn)分配方面去想?。∵@也算是沒財產(chǎn)的一種好處吧……”
秦岑鼓足勇氣才直來直去地問了那么多,滿以為能從干媽那兒討教到可以指導(dǎo)自己下一步實際行動——也就是怎樣處理自己和喬祺下一步關(guān)系的實際行動的真知灼見,卻沒從干媽口中聽到什么經(jīng)驗之談,她感到很失望。
“唉……”——秦岑長嘆道:“沒想到這么復(fù)雜……”
李老師也深受影響地說:“是啊是啊,聽你一層層道來,連我也覺得太復(fù)雜了。我是貢獻不了什么有價值的意見了,你干爸也肯定和我一樣。看來是我和你干爸把問題想得太簡單了。我們呢,畢竟老了啊,觀念跟不上時代了,想與時俱進都與時俱進不了了,按照習(xí)慣思維,仍把愛情啦,婚姻啦,視為單純的感情之事,這不是太落伍了嗎?……”
李老師也不由得頹喪地長嘆了一聲。
之后,二人之間便都一時無話可說,陷入長久的一陣沉默。沉默之中,李老師又吸完了一支煙,而秦岑又喝光了杯中的茶水,又在垂著目光憂傷地瞧著杯底的茶葉發(fā)呆。
“秦岑……”
秦岑抬起了頭,見李老師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
“秦岑,你告訴我一句實話,你呢,到底愛不愛喬祺?”
李老師和秦岑說話,一向很少不叫她“女兒”而直呼其名。在后一種時候,往往意味著那話被李老師認為是特別嚴肅的。
秦岑立刻意識到了李老師那話的嚴肅性。她并沒躲開李老師的目光,而是迎視住它,默默點了一下頭。
李老師又說:“點頭不算,我要聽到的是回答?!?br/>
秦岑沉吟片刻,口吐一字是:“愛。”
“到底有多愛?”
“這……”
“我要你給我一個可以使我得出量化印象的回答。比如十分吧。去掉一個最高分?,F(xiàn)而今,滿分的愛大概是沒有的了。那是太古典的一種詩化的愛。也是忘我的愛。忘我就意味著完全喪失掉了自我。而對于女性,完全喪失掉了自我地去愛一個男人,那自然就接近著是男人的一件附屬品了。不值得提倡。這個道理我懂,所以去掉一個最高分。再去掉三個最低分。我認為,對愛這一件事,若以十分來劃分程度,三分以下還都不是愛。最多是好感。三分應(yīng)該是一個界線。三分以上,才沾了愛的邊。五分又是一個界線,意味著在心里有特殊位置了,很在乎那樣一份愛了。五分以上,愛才開始變得飽滿起來。到了六分七分,那就剪不斷,理還亂了。處理得不好,雙方都會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愛到七分八分時,我就不加形容了。那么愛過的人,都有切身體會?,F(xiàn)在再回答我,你愛喬祺愛到幾分?”
秦岑沒有想到,六十九歲的干媽一談?wù)撈饜蹃?,竟也那么思維清晰,娓娓道來。而且臉上和眼睛里,分明地大放異彩。她看得出,李老師不但態(tài)度嚴肅,簡直還是在調(diào)動起活躍之至的智慧在和自己談話了。這使她心里一陣感動。
她想了想,低聲回答了兩個字是:“九分?!?br/>
“幾分?”
李老師將一邊臉側(cè)向她,用一只手攏住耳朵。
干爸和干媽,耳朵都有些背了。
“九分?!?br/>
秦岑提高了聲音。
李老師的臉轉(zhuǎn)正了,瞇起眼凝視她。秦岑仍不躲閃李老師的目光。
“肯定?”
“肯定?!?br/>
“秦岑,你明白當(dāng)一個女人承認自己對一個男人愛到九分的程度時,那意味著些什么嗎?”
秦岑又想了想,自信地回答:“明白。”
“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那個男人對于那個女人而言,是緣中之緣罩定了的東西……”
“什……么?!”
李老師瞇著的雙眼倏地睜大,同時又向秦岑側(cè)轉(zhuǎn)過一邊臉,用手攏住耳朵。
秦岑看出,這一次李老師并不是因為沒有聽清才那樣,而是因為她的用詞不當(dāng)。她也一時后悔不迭,談到自己愛到九分程度的男人,怎么竟說出了“東西”兩個字呢?不像話不像話,也太不嚴肅了啊!然而她那么說時,天曉得,自己的態(tài)度是多么嚴肅多么莊重??!她心中暗暗替自己辯解——從古到今,男人們不都是習(xí)慣于視他們所寵愛的女人為“尤物”的嗎?尤物不就是好東西的意思嗎?男人們不是一向?qū)⑺麄冋J為的好女人和他們認為的好東西連在一起夢想著占有的嗎?比如“美女香車”;比如“金屋藏嬌”;比如“金錢美女”之類的說法,說出的不都是男人們頭腦里最經(jīng)常產(chǎn)生的欲望嗎?那么,對于男人,哪怕是自己愛到九分程度的一個男人,說他時順口說出了“東西”二字,也不見得是多么值得干媽“友邦驚詫”的事呀!
她內(nèi)心里雖然如此這般地替自己進行著辯解,嘴上還是趕緊又說:“干媽您千萬別誤解,我絕不是將喬祺他當(dāng)成一件東西來看待。那我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女人了呢?干媽我的意思其實是,喬祺他的出現(xiàn)對于我的人生那好比是……好比是……”
秦岑搜腸刮肚,一時不知該比作什么好。
李老師呢,一邊的臉還向她側(cè)轉(zhuǎn)著,一只手還攏在耳旁。
“好比是魚尾!”
李老師的臉終于向秦岑轉(zhuǎn)正了,手也終于從耳旁放下了。睜大的雙眼又瞇起來了,以先前那種愿聞其詳?shù)难凵窭^續(xù)凝視秦岑。
“為什么是魚尾呢?既然聯(lián)想到魚,怎么不比作魚的中段呢?”
從“東西”到“魚尾”,李老師覺得,盡管干女兒口稱愛喬祺愛到了九分,但實際所愛的程度,顯然是大打折扣的。要不,怎么竟連比喻也不比喻得更美好些呢?在李老師那兒,魚的中段才是營養(yǎng)豐富的部分。
秦岑卻說:“魚沒有了中段,那還是魚呀?魚尾直接連在魚頭上,那不成怪物了嗎?所以,第一,魚是萬萬不可以沒有中段的。第二,魚的中段一定是我自己。魚尾是與我連在一起的那一部分。是襯托魚的那一部分……是……是……總之我自己得是魚的中段。如果反過來,我好比是魚尾,喬祺他倒成了魚的中段,我的每一晃每一擺,益處都體現(xiàn)在他中段的方面了,那我……那我心里不平衡……”
李老師尋思了幾秒鐘,恍然大悟似的說:“明白了,明白了。我和你干爸困惑了許久的一個問題,今天我總算從你口中獲得到了答案。原來你是很愛喬祺的,對不對?”
秦岑點頭。
“你對他的愛,也不是那種純粹柏拉圖式的愛對不對?柏拉圖式的愛什么意思你知道嗎?”
秦岑又點頭,同時心里暗想,還柏拉圖式的愛呢!你干女兒和喬祺做那事時,要是不采取避孕措施的話,幾打兒女都早生出來了。
“你也不是完全沒考慮過和不和他結(jié)婚的問題,對不對?”
秦岑仍一言不發(fā)地點頭。
“只不過你認為,結(jié)婚得給你帶來比不結(jié)婚更多更大的好處。而這種好處,也應(yīng)該,甚至主要應(yīng)該體現(xiàn)在你和他的經(jīng)濟關(guān)系方面。進一步說,就是秦岑你認為,結(jié)婚這一件事不能使你感到吃虧。而你想來想去,覺得吃虧的幾乎注定了必然是你,對不對?”
“對,對!干媽,我心里郁悶的就是這些。我也知道我頭腦里有這些想法怪不好的。可我自己又沒法兒從這些想法里掙扎出來……”
秦岑長吁短嘆,并且搖頭不止,一副羞愧模樣。
“唉,老實說,干媽是提供不了什么良好建議的。秦岑,對于你那些想法,干媽的腦筋,已經(jīng)是太老了?!?br/>
李老師也陪著長吁短嘆??雌饋聿坏浞掷斫?,而且深表同情,還深感慚愧。
幾分鐘的沉默之后,李老師又說:“秦岑呀,不過呢,我總還是認為,愛情嘛,就像中國畫。以最簡單的色彩和筆觸畫出較有意境的圖畫,這乃是中國畫的美點。愛情在中國,也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追求為好。畢加索的畫盡管也都是名畫,據(jù)說深刻,但是愛情如果搞到像畢加索的畫那么一種地步,立體倒是立體了,可也會因為復(fù)雜的同時失去了美感呀!……”
李老師說時,秦岑頻頻點頭。秦岑看出,李老師那種理解又同情的樣子,其實主要是為了不使她陷入難堪才做出來的。而李老師最后說的那一番話聽來,流露著很含蓄很婉轉(zhuǎn)的批評的意味。她甚至覺得,干媽內(nèi)心里大概已經(jīng)有點兒瞧不起自己了。
她正想再解釋幾句,聽到有人輕輕敲門。
李老師說:“準是你干爸回來了。”
秦岑立刻說:“干媽,咱倆剛才談的,千萬先別告訴我干爸。兩件事兒攪到一起,他更不知該怎么替我拿主意了。說不定還會對我有不好的看法……”
李老師說:“放心,我不對他講。你快開窗出出煙味兒?!?br/>
于是李老師起身去開門,而秦岑起身去開窗。
秦岑蹺著腳推開換氣的小窗,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聽到李老師在門廳那兒說:“是喬祺呀!真想不到,稀客稀客。你可是第一次光臨。怎么,是給我們拜年的嗎?”
秦岑暗吃一驚,定在窗前一時不知所措。
接著聽到喬祺問:“李老師,秦岑在您家吧?”
又聽李老師說:“在,在,我們正談到你來著!還站在門口干什么呀,快請進快請進!”
秦岑這才有了反應(yīng)——她像頭鹿似的,搶在喬祺邁進屋里之前,飛快地躥躍進了李老師和秦老的臥室。她從臥室里探出頭側(cè)耳傾聽,聽到喬祺進來了,聽到李老師拍了他哪兒一下,并且用近乎心疼的語調(diào)責(zé)備道:“喬祺呀,你呀你呀,老大不小的一個男人了,白在世上活了幾十年了,怎么還是半點兒都不會來事兒呢?”
而喬祺傻乎乎地反問:“我怎么不會來事兒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李老師像剛才啟發(fā)過秦岑一樣,又開始耐心可嘉地啟發(fā)起喬祺來。
秦岑從臥室里閃出半邊身子向門廳那兒張望,見喬祺在換拖鞋。他換好拖鞋,微微揚起臉想了想,傻乎乎地說:“一月二十二號,肯定沒錯?!?br/>
李老師笑道:“說你不會來事兒,真沒冤枉你!你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初一呀?”——一邊說,一邊往屋里讓著喬祺。
秦岑趕緊縮回身子,將臥室的門關(guān)上了。依門想了想,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還將門輕輕插上了。
她聽到喬祺沉重的腳步跟著李老師沙沙拖地的腳步走到了客廳里。
她聽到李老師說:“喬祺,隨便坐吧?!?br/>
又聽到李老師說:“大年初一,敲開了別人家的門,先不說句拜年的話,先問別人你要找的人在不在別人家里,你腦子注水了呀?就是你沒心情說那一句拜年的話,那開口之前也應(yīng)該提醒自己有必要說。說完了拜年話之后再問,不是才符合點兒春節(jié)的規(guī)矩嗎?所以我責(zé)怪你不會來事兒。記住點啊,以后一定要學(xué)著多少會來點兒事兒。你這是敲開了我家的門,如果敲開的是別人家的門,一照面就問別人誰誰在你家嗎,別人怎么想呢?這么不會來事兒,又怎么和現(xiàn)如今的女人培養(yǎng)感情呢?……”
上了年紀的人,如果說是男人,那么他一定希望有一個他喜歡的年齡上可以被視為他的晚輩的女人,允許他可以對她經(jīng)常表示帶有親愛性質(zhì)的關(guān)懷;如果是個女人,也往往希望有個她喜歡的年齡上可以被視為晚輩的男人,不但允許而且樂于她對他那樣。弗洛伊德的學(xué)說,在這一種普遍的人性現(xiàn)象之中,通常表現(xiàn)得微妙而又淋漓盡致。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的生活之中有那么一種愉快,那么他對自己的晚年是慶幸的。對于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情形也是如此。“給點兒陽光就燦爛”——用這句話來形容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的人性狀態(tài),比形容一切別的年齡段的人都恰當(dāng)。在這一點上,其實上了年紀的人更像兒童。正如秦老一見到秦岑就“燦爛”,李老師一見到喬祺也“燦爛”,盡管喬祺除了對秦岑,對任何別人都并不是理想的發(fā)光體。即使對于秦岑,他的“光”和“熱”也是在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才充分散發(fā)。我們都知道的,那多半是由于化學(xué)反應(yīng)引起的。
反插了門躲在臥室里的秦岑,聽到喬祺打斷李老師的話,急切地問:“李老師,你不是說秦岑在這兒嗎?”
“噢,是啊是啊,她去衛(wèi)生間了!”
秦岑聽到李老師想當(dāng)然地回答。
這時候的秦岑,又使自己陷入了被動之境。她從別人家的客廳里躲入到別人家的臥室里,純粹是受本能心理的驅(qū)使。她不愿見到喬祺的第一個原因是,心里正怨惱著他。躲是一切女人處在她那么一種情況之下的普遍做法。而第二個原因是只有少數(shù)女人在她那么一種情況之下才會在乎的——形象問題。她知道自己從昨夜到現(xiàn)在哭了一陣又一陣之后,形象肯定差極了。事實也正是那樣。頭發(fā)沒心思好好梳理,臉也洗得馬馬虎虎,更沒心思化淡妝。并且呢,眼睛紅著,眼瞼浮腫著,被手絹反復(fù)擦紅的鼻尖也沒恢復(fù)到正常的膚色??傊@是無須別人告訴,她自己心里明鏡似的事兒??墒羌热灰讯闳氲絼e人家的臥室里了,還反插上了門,就有點兒不知該以怎樣的一種姿態(tài)走出去才算自然了。
她聽到李老師問喬祺喝茶還是喝咖啡。李老師說茶是好茶,咖啡是上等咖啡,都是她秦岑昨天送來的。聽到喬祺說別麻煩了,什么都不想喝。聽出了喬祺的語調(diào)心事重重,簡直還可以說是特別沮喪。李老師說大年初一的,你是第一次到我家里來,我怎么可以不略微表示一下主人的招待之情呢?喬祺,我覺得在茶和咖啡之間,你似乎更喜歡喝咖啡,那我就給你沏杯咖啡吧。喬祺說,好的李老師,那我就喝咖啡……
接著秦岑聽到了小勺在杯中攪動的清脆的響聲。李老師一見到喬祺,話就特別多。正如秦老在秦岑面前總喜歡高談闊論。但那是李老師不在場時的表現(xiàn)。如果李老師在場,秦老并不那樣。而是每緘金口,話很少的。有意將與秦岑談話的時光慷慨大方地轉(zhuǎn)讓給李老師。秦岑呢,對干爸在干媽面前的姿態(tài)也自然是心領(lǐng)神會,便會主動和干媽說這說那。有意要給干媽這么一種印象——在她心目中,干媽比干爸是更加可親的人。
“喬祺,這咖啡聞著香吧?”
“香?!?br/>
“給你放這兒了?。“ド岛⒆?,先別喝,燙!燙著了吧?”
“嗯,燙了一下?!?br/>
“來,含塊梨鎮(zhèn)一鎮(zhèn)。別嫌啊,這是今早剛開的罐頭。罐頭一直放在冰箱里來著。別接了,張嘴,多含一會兒再吃……”
秦岑聽著他們的談話,想象著喬祺張大他的嘴,而李老師用牙簽插了罐頭梨塊兒喂喬祺吃的情形,心中竟生出一般莫名其妙的醋意。盡管李老師對喬祺的那一種親熱分明是包含著愛意的,但那也只不過就是長輩之人對晚輩之人的一種喜歡的愛意罷了。不值得醋,但秦岑還是醋了。
“喬祺,你怎么來的?”
“走來的?!?br/>
“路上還是打不著‘的’?”
“雪太厚,車開不了。再說今天是初一,人家司機們辛苦了一年,是要在家里過初一的啊!”
“那倒是。從你住的地方走到這兒,得走一個多小時吧?”
“我差不多走了一個半小時?!?br/>
“我們家好找嗎?”
“不好找。都是一個樣式的教職宿舍樓,我又不知道具體的門牌號,繞來繞去,又繞了半個多小時?!?br/>
“那你打聽呀!我們家老頭子在這大院里可有知名度了。你都不用提他的姓名,一提是退休教授又是書法家的秦老,連孩子都知道你找的是誰?!?br/>
“今天是初一,外邊雪又那么厚,上午出家門的人少。碰到了一個常去酒吧的男人,他把我?guī)У搅诉@幢樓前。他也五十多歲了,還自稱是秦老的學(xué)生……”
“就是喜歡動不動唱幾句粵劇的那人?”
“對,是他?!?br/>
“我那老頭子并沒教過他。他以前是教‘馬哲’的,后來教煩了,現(xiàn)在改教‘公開關(guān)系’了。他只不過跟我那老頭子學(xué)書法……”
聽著李老師和喬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秦岑忽然覺得自己像密探。她暗想,自己這可算是怎么一回事兒了呢?不是偷聽,也有點兒像。不,不是有點兒像,簡直也等于是在偷聽了呀!這多不光彩呢!也不能自己捂上自己的耳朵呀!不捂自己的耳朵,客廳里李老師和喬祺的交談,就會一句句往自己耳朵里鉆的呀!捂上耳朵呢,躲在別人的臥室里,還反插了門,再為了避嫌自己捂上自己的耳朵,那多發(fā)傻呀!就算自己真的那么做了,除了自己知道,又有誰能看見呢?沒人看見也就沒人作證。沒人作證不是自己也就白捂自己的耳朵了嗎?該死的厚顏無恥的喬祺!你居然找我找到這兒來!你還有何面目再見到我呢?見到了我你又有什么話可說呢?我秦岑對你又有什么話可說呢?你不是來找我的嗎?那你倒是心安理得似的坐在我秦岑的干爸干媽家的客廳里閑聊的什么勁兒呢?干媽也是的,怎么喬祺一來,你這位干媽就似乎把我這個干女兒給忘了呢?……
秦岑不僅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而且生起氣來。仿佛自己陷入被動之境,責(zé)任并不在自己,完完全全是喬祺造成的后果。是被喬祺所逼的。不但生喬祺的氣,也稍帶著對干媽不滿了。
“李老師,秦岑她……我來都有十多分鐘了吧?……”
終于,秦岑聽到喬祺問了一句與她有關(guān)的話。
“噢!”——李老師拍了下手:“你不提,我倒把她給忘了!”
李老師的話,使秦岑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秦岑,秦岑,秦岑你哪兒去了?……”
李老師大聲呼問。
秦岑意識到,自己若不應(yīng)一聲,那可就太不對了。叫她的畢竟是李老師,不是喬祺??伤龔埩藦堊?,竟沒應(yīng)出聲來。處在那么一種被動之境,她心理上受著多重尷尬的干擾,有點兒像一個失語者了。
李老師迷惑地看著喬祺嘟噥:“真是怪事兒了,她那么大個人,難道會一下子蒸發(fā)了不成?”——又大叫一聲:“秦岑!”
喬祺也緊接著大叫了一聲:“秦岑!”
“聽到了!”
秦岑終于成功地克服了一時失語的困難應(yīng)出了一句話。
她用手攏攏頭發(fā),為使自己看起來形象不那么糟糕,掏出手絹擦了擦眉眼,輕輕劃開門閂,若無其事似的踱出了李老師的臥室。
李老師和喬祺,便都傻兮兮地瞪著她。
她看也不看喬祺。她直視著李老師,似乎成心連眼角多余的目光都不肯賞賜給喬祺一點點。
“干媽,我剛才忽然犯困了,就進您臥室去躺在了您床上……您要不叫我,我就睡過去了……”
秦岑的話,說得真事兒似的。
喬祺站在那兒,看出了她對自己的輕蔑,表情十分尷尬,而且流露著幾分屈辱。畢竟,不是只有他和秦岑兩個人的空間,而是在別人家里;而是當(dāng)著別人的面;而那個別人,又恰恰是他一向所尊敬,又一向?qū)λH愛有加的李老師。這使他因秦岑對自己的輕蔑暗覺羞惱,恨她也太不將他的自尊心當(dāng)成一回事兒了。
“啊,啊,我這兒還正奇怪呢。女兒,我們大驚小怪地叫你,沒嚇你一跳吧?”
李老師說時,目光同情地望向了喬祺。在喬祺面前,她又本能而且自然地恢復(fù)了干媽意識,不再直呼秦岑的名字,及時改口親親近近地叫她“女兒”了。
李老師那幾句話使秦岑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她裝模作樣地說:“我什么也沒聽到呀干媽。”——繼而掩口打了個哈欠,又說:“干媽我還困著呢!不待了不待了,我得回去補一覺……”
說著,徑自往門廳走去。仿佛直到那會兒仍沒注意到喬祺的存在。
李老師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扯住她手,嗔道:“你沒看見喬祺呀?他可是從他住的那兒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這兒的,他是來找你的!”
秦岑終于緩緩將臉轉(zhuǎn)向喬祺,語調(diào)和表情都異常冷淡地說:“對不起。剛才那一會兒我睡蒙了,沒看見你也在。你是來找我的嗎?”
喬祺說:“對,我是來找你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非要找我找到這兒來談不可嗎?”
秦岑故作詫異。
喬祺又說:“秦岑,你別這樣對待我,這不公平?!?br/>
“那么,你認為我應(yīng)該怎樣對待你呢?”
秦岑的態(tài)度反而更加冷淡了。
喬祺望李老師一眼,請求道:“秦岑,昨晚的事我非常抱歉。希望你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換位想想,我也會產(chǎn)生不少誤會的。所以,我們出去談?wù)労脝???br/>
李老師看看喬祺,又看看秦岑,對他們之間的話完全不解,以為只不過是關(guān)于酒吧經(jīng)營方面的一些矛盾,于是打圓場道:“哎呀喬祺,大冷的天,你們出去談干什么呀?產(chǎn)生了點兒矛盾,你們就在我家談開了,化解了它豈不更好嗎?如果是不便當(dāng)我面談的,那么我回避。老頭子半天沒回來了,我得去把他找回來!”
李老師說罷轉(zhuǎn)身便走。
秦岑沒加阻攔,她定定地站在那兒,依然以冷漠的目光望著喬祺,又失語似的。
李老師走到門廳,從衣架上取下羽絨衣穿了,圍了圍巾,彎腰換了拖鞋,穿上棉鞋開門走出去了。
“哎你倆好好談??!誰也不許欺負誰,談得不好可對不起我。啊,替我把窗關(guān)上?!?br/>
李老師在門口留下了這么幾句話。
房門開關(guān)之際,冷風(fēng)從樓道鉆進屋里,又從客廳那扇敞開著的窗子沖了出去,在室內(nèi)形成一股對流著的冷空氣,使上身只穿件薄毛衣的秦岑不禁打了個寒噤。
待喬祺關(guān)嚴了窗,轉(zhuǎn)身望秦岑時,她板著臉對他說:“你渾蛋?!?br/>
喬祺以包涵的態(tài)度說:“你看你,我還沒開口說什么呢,你就罵起我來了。李老師不是囑咐咱們要好好談?wù)劦膯??你這樣,我們怎么能談得好呢?”
喬祺一邊說,一邊已走到秦岑跟前,伸出雙臂打算溫柔地摟抱住她。
不料她雙手當(dāng)胸一推,將他推得連退數(shù)步,還是沒站穩(wěn),跌坐于秦老坐的那把竹椅上。
喬祺愣愣地看著她,幾秒鐘后才內(nèi)疚地說:“你是有理由生我氣的。那你也坐下吧,聽我如實向你解釋?!?br/>
秦岑默默退后兩步,也坐在沙發(fā)上,瞇起雙眼斜視喬祺,仿佛二人剛剛唇槍舌劍過,一副懶得再與他理論什么的樣子。
喬祺十指交叉,將雙手夾在膝間,身體略微前傾,低下頭用罪過似的語調(diào)說:“秦岑你聽著,我和那個女孩兒,關(guān)系非常不一般。否則,我怎么也不至于容忍她當(dāng)著你的面對我那樣……”
秦岑打斷道:“你們的關(guān)系多么不一般,我昨晚已經(jīng)親眼看到了?!?br/>
喬祺又低聲說:“你看到的只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
秦岑再次打斷道:“有些事,當(dāng)事的另一方只看到表面現(xiàn)象就夠了。如果我還進一步看到了你們怎么膠糖似的粘在一起,那我也就沒一點兒必要還坐在這兒聽你的話了。”
“可是……”——喬祺抬起了頭,望著秦岑猶豫。分明地,他不知自己接下來將要說的話究竟該不該說出口。
秦岑將臉一轉(zhuǎn),避開了他的目光。
“你看著我!”
喬祺的聲音提高了。
秦岑從茶幾上抓起煙,抽出一支叼在嘴角,燃著后猛吸一口。
“你別吸煙了!”
喬祺的話聽來近乎訓(xùn)斥了。
“請你別對我大聲叫嚷。以你我現(xiàn)在的關(guān)系而言,你還沒資格連我吸不吸煙都管著?!鼻蒯脑挼故钦f得平平靜靜。說罷,又猛吸了一大口煙。
“我是為你好??!你看你嘴唇都干什么樣了?你掐了煙,喝茶行不行?哪只杯是你的?我替你加水……”
喬祺說著,起身走到秦岑跟前,想從她指間奪下煙。
秦岑身子往旁邊一歪,皺眉道:“你別靠近我!再靠近我,我就走。”
喬祺看著她,又是一陣呆愣。
“好,隨你便?!彼肆藘刹剑肿谥褚紊狭?。
“有什么話你快說,一會兒我干爸干媽一塊兒回來了,你再說什么我都不想聽了。在他們面前,你沒有自尊心,我還要保留點兒自尊心呢。他們一回來我就告辭?!?br/>
秦岑彈了一下煙灰,乜斜著喬祺,不耐煩地催促。
“我知道。我也有自尊心。我也正是這樣想的。那么秦岑,請?zhí)拱赘嬖V我,你究竟為什么不愿和我結(jié)婚?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個很配不上你的男人嗎?”
秦岑沒有想到,喬祺說要解釋什么,卻又什么都沒解釋,反而單刀直入地質(zhì)問起她來了。同樣的話,他早已問過她多次了。以前,她每次都以親愛加狡黠敷衍過去了事。而今天,在那個小猴子般的“小妖精”出現(xiàn)在他們之間以后,她掂量出了他的問話不同以往的性質(zhì)和分量。然而無論是今天還是以前,他的話又都是她沒法正面回答的。在相愛的人之間,錢這種東西的作用一旦發(fā)生隱性影響,那么雙方就不可能坦誠了。起碼一方對另一方不可能坦誠了。這一常識,秦岑也是明了的。所以在她和喬祺進行每半年一次的利潤分配時,一向采取迂回達到利益目的之方式,從不逾越底線,避免給喬祺以斤斤計較的討嫌印象,唯恐因而引起他的反感。
今天,她不但沒法兒正面回答喬祺那個問題,而且也沒法兒像以往一樣靠纏綿的愛意和狡黠輕而易舉地搪塞過去了。她已必須作出正面反應(yīng)。她只剩下了一種策略的反應(yīng)那就是以攻為守。她認為喬祺采取的正是這么一種策略。本來他是應(yīng)該老老實實交代一番,爭取寬大處理的,卻反而語勢咄咄地質(zhì)問起她來,這還不是以攻為守嗎?這個自己一向以為像熟悉另一個自己似的男人,今天怎么忽然變得如此的善于倒打一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