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在男人和女人的關(guān)系中，這里專指的是既有性的親愛又以愛為紐帶，而非柏拉圖式的那一種關(guān)系中，我想確乎是有某種也許只能叫作“緣”的定數(shù)的吧？太多的人們將“緣”泛化了，以為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一男一女之間既發(fā)生了戀愛和性事，便總歸算是有“緣”了。這么想比較符合佛教的詮釋，但不是我這里所要強(qiáng)調(diào)的意思。我要強(qiáng)調(diào)的意思是——在男人和女人的關(guān)系中，如果介入了某種命中注定似的因素，即一方起初不愿認(rèn)可而最終還是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地認(rèn)可了的因素在起作用，才算是“緣”。而“緣”既是存在的，便必有好的和不怎么好的和壞的之分。不怎么好的和壞的，就不去細(xì)說它了。因?yàn)槟强梢晕ㄐ闹髁x地理解為上蒼對人的考驗(yàn)。既曰考驗(yàn)，人當(dāng)然可以而且當(dāng)然有權(quán)改變它。不試圖改變，或方式愚蠢甚而罪惡，都是人自己的責(zé)任。成功地改變了，就是通過了考驗(yàn)。這里只講那種好的“緣”。它之所以好，乃在于它正是人所向這個世界訴求的。哪怕你起初并不覺得它好，但它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你的人生里，最終引起了你的重視。而你一旦重視了它，你也就開始對它一次次推入到你的人生里的那一個女人（或男人）重新認(rèn)識另眼相看了。結(jié)果你開始慶幸愛她對你僅有一次的人生無論如何是值得的。那么她也會告訴你，她同樣感到慶幸……
　　
　　而文藝和文憑，對人有著幾乎相同的影響力。一個獲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學(xué)或大學(xué)以上文憑的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里的人，其后就更像城里人了。對于這個人，按時下流行的說法，那文憑意味著一種“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里人仿佛多了點(diǎn)兒“知本”，不消說，自然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啰。哪怕僅僅是多了點(diǎn)兒，哪怕仿佛。如果原本是農(nóng)村人呢，那么這個人是學(xué)子的過程，通常正是他或她漸漸變得像城里人而漸漸不再像農(nóng)村人的過程。等到獲得了文憑，邁出校門，大學(xué)已將這個人從方方面面都改造了。他或她融入到城里人的生活中，于是漸漸地特別“是”一個城里人了。因?yàn)樵静⒉皇?，所以后來特別“是”。撇開刻意“是”不刻意“是”姑且不論，有一點(diǎn)是必須承認(rèn)的，那就是這個人的文化背景變了。一個人的文化背景一變，這個人想不變想和從前一樣都不能夠。文化背景是很厲害的“東西”，好比一棵蔥，在菜籃子里時，除了是蔥，不再是別的。但若栽在漂亮的瓷花盆里，擺在優(yōu)雅的客廳或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展廳，即使別人看看那明明是一棵蔥，都不太敢直說是棵蔥了。沒別的原因，蔥的文化背景變了而已。
　　
　　文藝和人的關(guān)系也是這么回子事兒，一個人或和“文”發(fā)生了親密的接觸或和“藝”發(fā)生了親密的接觸，時間一長，久而久之，周身就似乎有了種“場”。在練氣功的人那兒，叫“氣場”；在被文藝熏染了的人士們那兒，叫“氣質(zhì)”。一個人一旦有了那樣的氣質(zhì)，往往也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了。
　　
　　喬祺自小生長在坡底村。
　　
　　秦岑曾多次想要弄清楚，是他故鄉(xiāng)的坡底村，究竟在鄰省的哪一縣境內(nèi)是一個什么樣的村子，但喬祺不愿詳細(xì)告訴她。問了幾次問不出個結(jié)果，秦岑她也就再不問了。她愛的喬祺是鄰省的男人，一個自小生長在農(nóng)村的男人；她覺得她對他了解了這些，也就足夠了。她倒寧愿他這個自己所愛的男人，對于自己具有一些神秘感。
　　
　　鄰省的坡底村，因五里坡而名。
　　
　　五里坡，因地貌而名。
　　
　　它在鄰省的省城的西南郊，實(shí)際面積不到五里，比五里要小一半。人們就那么叫罷了，順口的一種叫法。五里坡下有一條河，是松花江的一條細(xì)小的支流，叫“彎子河”。實(shí)際上“彎子河”的河床并不彎，而是河床挺直的一條河。起碼五里坡前的那一段河床是那樣。既然河床并不彎，“彎子河”以前就不叫“彎子河”，而叫“腕子河”。是指它的細(xì)而言的。叫來叫去，就被人叫成“彎子河”了。不過，它也不是那么細(xì)。水態(tài)穩(wěn)定的日子里，河面也有二十余米寬呢。春秋汛季和夏季雨稠的日子里，河流吞岸，河面就更寬了。最寬的時候能寬出一倍去。彎子河從五里坡前流過，在五里坡坡勢基本收平的地方拐了一個大彎，接著在廣袤的原野上又直流出去十幾里，沿途孕出大小數(shù)十個水泡子。再拐一個彎，歸回到了松花江里。這么樣的一條河，除了冬季冰封河面，春夏秋三季的河水便都流淌不息，水質(zhì)清潔。包括河兩岸那些水泡子，也大受其益，比原野遠(yuǎn)處星羅棋布的死水泡子里的水潔凈多了。在五里坡底，彎子河邊上，有一個一百五十幾戶人家的不大不小的村子，周圍被柳樹、柞樹、楊樹、榆樹等等雜樹組成的樹林環(huán)抱，自然生態(tài)怪不錯的。
　　
　　喬祺的父親喬守義，從大躍進(jìn)的年代起，便是坡底村的一村之長。
　　
　　喬守義是一九五六年的高中畢業(yè)生，十八歲在學(xué)校里就入了黨。而且，這位當(dāng)年省城重點(diǎn)高中的團(tuán)委書記，放棄留在城里工作的機(jī)會，帶頭回農(nóng)村成為新一代農(nóng)民中的一個。當(dāng)年的中國，正為在全國開展一場工業(yè)方面的大躍進(jìn)進(jìn)行著緊鑼密鼓的準(zhǔn)備。工業(yè)方面的大躍進(jìn)須得以城市的糧庫里堆滿了糧食為前奏。所以一九五六年不像兩年以后的一九五八年，中國唯恐它的農(nóng)民少了幾個，因而影響了糧庫里糧食的儲備。
　　
　　當(dāng)了整整二十年村長的喬守義，早已被坡底村的人們叫作“老村長”了。某些年長于他的人，也那么叫他，既表示對他本人無可替代的個人威望的尊敬，也表示對二十年這一時間跨度的尊敬。盡管喬守義并不老，一九七八年才四十幾歲出頭。
　　
　　一九七八年的喬祺，已經(jīng)十五歲了。這五里坡中學(xué)的初三男生，可不像他父親二十年前在省城的重點(diǎn)中學(xué)那么過早地領(lǐng)略人生之風(fēng)騷。他母親在他剛上小學(xué)時就病故了，那正是“文革”時期，他父親整天忙于開會和領(lǐng)導(dǎo)生產(chǎn)，顧不上管束他?；臼侨斡伤S隨便便地長到了十五歲。但是他倒也沒隨便出什么毛病來。這少年性格內(nèi)向，學(xué)習(xí)半用功不用功的，貪玩。由于性格內(nèi)向而不合群，貪玩也只是獨(dú)自玩。到離村子遠(yuǎn)的河段去釣魚，或在小草甸子里水泡子邊上到處尋找野禽蛋。再不就待在知青宿舍里安安靜靜地傾聽他們聊城市里的事，或幫他們?nèi)ジ伤赣H分派給他們的農(nóng)活。他很喜歡聽他們聊城市里的事。雖然城市離五里坡并不算遠(yuǎn)，坐上近郊列車二十幾分鐘就會到城里了，但他還沒去過。聽知青們講了許許多多城市里的事，他對城市還是沒有什么感性的認(rèn)識，認(rèn)為城市只不過是一個人多因而事端也多的地方罷了。當(dāng)年在五里坡插隊(duì)的知青，大抵都是a市有特殊權(quán)力背景的家庭的兒女，否則絕對輪不上到離城市那么近的農(nóng)村來插隊(duì)?！拔母铩鼻敖剂熊嚨臅r刻表上是沒有五里坡這一站的，“上山下鄉(xiāng)”運(yùn)動以后才有的。五里坡的農(nóng)民們都說，是城里某些有權(quán)力的人們?yōu)樗麄冊谖謇锲虏尻?duì)的兒女們特批的。五里坡的農(nóng)民們雖然這么不以為然地認(rèn)為，心里邊卻還是謝天謝地的。從此他們進(jìn)城方便多了?。?br/>　　
　　插隊(duì)在坡底村的知青中，有一名叫高翔的。高翔的父親，是北京某國家樂團(tuán)的指揮。高翔本人，是北京音樂學(xué)院附中的學(xué)生?！拔母铩敝懈呦枰患冶恢鸪霰本?，先被押送到了“五七”干校，后來落實(shí)了政策，但仍不許回北京，被發(fā)配到這一省的省城落戶下來了。高翔的父親與市“革命委員會”的一位副主任有感情深厚的私交，使高翔得以受到特別的優(yōu)待，也插隊(duì)到了坡底村。那原是北京人的知青將一支叫作“薩克斯”的樂器帶到了坡底村，得閑便溜到河邊去獨(dú)自吹一陣。是小男孩兒的喬祺迷上了知青的“薩克斯”，進(jìn)而迷上了那知青本人。每天見不到高翔幾次，聽不到他吹幾曲“薩克斯”，小喬祺心里邊就空落落的。
　　
　　于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于是那知青漸漸喜歡起喬祺這一個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薩克斯”的農(nóng)村孩子來。終于有一天他主動教喬祺吹奏“薩克斯”了，儼然一位嚴(yán)師，教得鄭重其事，極其耐心，可謂超才發(fā)揮，傾情傳授……
　　
　　“四人幫”被粉碎的兩年后，坡底村的幾名知青，人連戶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后走的，那時他與喬祺這一個農(nóng)村少年之間，業(yè)已感情深篤，難舍難分。他的學(xué)生則能將薩克斯曲吹得行云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對老師那件洋樂器產(chǎn)生了少年維特對夏綠蒂一般的癡戀，高翔走時就將薩克斯送給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為少年宮的一位器樂演奏老師，不但教薩克斯，還教手風(fēng)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薦之下，十五歲的喬祺也成了少年宮的一名業(yè)余器樂演奏學(xué)員。唯一一名來自農(nóng)村的學(xué)員。既不但繼續(xù)跟高翔學(xué)薩克斯，還跟高翔學(xué)手風(fēng)琴，學(xué)大提琴。十五歲的坡底村的農(nóng)村少年身上，越發(fā)顯示出一種令他的老師驚奇的音樂天賦來。高翔認(rèn)為那除了用“上帝賜給的”加以形容，簡直就沒法兒再作別種解釋。
　　
　　從坡底村的地理位置來講，少年宮在松花江對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離它不遠(yuǎn)便是江橋。直到成了少年宮的器樂演奏學(xué)員以后，十五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腳步，才終于跨過江橋踏上了城市那條美麗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風(fēng)雨無阻。好在五里坡中學(xué)初三年級的課時一向排在上午，喬祺的正常學(xué)習(xí)倒也沒怎么受到影響。他在五里坡中學(xué)逐漸被視為幸運(yùn)兒了。而在少年宮也越來越受到器樂班老師們的一致喜愛和夸獎。
　　
　　轉(zhuǎn)眼到了一九七九年的冬季。喬祺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開始下起了第一場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宮，在江橋用枕木鋪成的人行過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腳印。
　　
　　他沒有想到老師高翔會站在橋梯旁等他，懷里抱著一個用小棉被包著的孩子。老師的棉帽子棉襖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懷里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層雪。
　　
　　老師說：“喬祺，我一直在這兒等你?！?br/>　　
　　老師的表情怪怪的。
　　
　　他詫異極了，不知說什么好。
　　
　　老師又說：“喬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應(yīng)我嗎？”
　　
　　他連想都沒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賴地點(diǎn)了一下頭。
　　
　　“你到我跟前來。”
　　
　　他走到了老師跟前。
　　
　　“你看?！崩蠋熛崎_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現(xiàn)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嬰孩的小臉兒，戴著一頂紅毛線織的繡球帽，挺香地睡著。
　　
　　“可愛嗎？”
　　
　　他說：“可愛?！?br/>　　
　　“是個女孩兒?！?br/>　　
　　他說：“啊，是個女孩呀！”
　　
　　“她快一歲了?！?br/>　　
　　他說：“那該說話了?！?br/>　　
　　“來，你抱著?！?br/>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從老師懷中接過了那女孩兒，之后緊抱在自己懷里，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
　　
　　“不必抱得那么緊。這樣，用小臂擔(dān)在孩子后腦那兒，這只手臂彎過來，輕輕摟住點(diǎn)兒就行?！痹诮瓨虻臉蛱菖?，在冰天雪地之間，坡底村十六歲的少年第一次學(xué)抱孩子。他的心情像第一次學(xué)吹薩克斯那般緊張。
　　
　　此時高翔老師又將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臉。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個被角做得與另外三個被角不同，棉層中顯然墊著塑料板或硬紙板，而且形狀是微微拱起的。即使蓋住著孩子那張小臉兒，也不至于使她感到憋悶。雖然已是冬季，那一天的天氣卻并不怎么太冷。與前幾天比，分明還要暖上幾度。十一月末的那一天，氣候倒像是四月初的一個日子似的。沒有一點(diǎn)兒風(fēng)，紐扣般大小的雪花，幾乎垂直地自空而落，稠密得只要伸出一只手去，片刻就會接滿一手心。卻畢竟已是冬季了，暖和的地方隨季內(nèi)斂，落地的雪花是再也不會融化了。蓬蓬松松地一層覆蓋一層，下有半尺許厚了。四周寂靜，遠(yuǎn)景迷蒙。第一次抱孩子的農(nóng)村少年，耳邊聽著雪花落地的若有若無的沙沙聲。他不僅因那個抱在懷中的不到一歲的女嬰心理頗覺緊張，同時亦覺快活，自信陡增。那不到一歲的女嬰，使他感到自己仿佛不再是個大人們眼里的孩子了，仿佛一下子也從各方面變成一個大人了。
　　
　　他問：“誰給這孩子做的小被？”
　　
　　小被是紅綢面的，上繡著黃燦燦的大朵菊花，襯著幾片翠綠的葉子。包邊的被里，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還沒拆洗過。他想，為懷中的女嬰做這么漂亮一床小被的母親，一定特別特別愛她的女兒?？隙ㄊ巧頌槟赣H的女人親手做的呀！哪一個女人會將這一種體現(xiàn)母親的天職的事情輕易讓給別人替做呢！
　　
　　老師回答：“你就當(dāng)是某一個人吧。”
　　
　　他不禁抬頭看老師，見老師也正看他。師生二人目光一對，老師表情憂郁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那，這是誰家的孩子呢？”
　　
　　“喬祺，你就將這孩子看作我的女兒吧。”
　　
　　他知道老師還沒結(jié)婚，甚至也沒聽誰說過老師有對象。所以他心里一點(diǎn)兒也沒將那孩子和老師往一塊兒想。老師的話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師臉上的表情，那時刻變得特別凝重。
　　
　　老師一只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老師又說：“喬祺，你雖然是一個農(nóng)村少年，你雖然只不過是我的一名學(xué)生，但是對于我，比來比去，想來想去，我認(rèn)為也許只有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我依賴的人。起碼我這么認(rèn)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應(yīng)了，那么你肯定會對那一件事負(fù)起全部值得我依賴的責(zé)任。對不對？”
　　
　　老師的話，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想，看得出老師很在乎他那時刻的每一句話該怎么說。
　　
　　老師的目光始終注視著他。老師的語調(diào)和表情一樣凝重，像他的父親有時候跟他說話的語調(diào)和表情。而他的父親只有在對他進(jìn)行人生教誨的時候才以那樣的表情和語調(diào)說話。那時候他內(nèi)心里對父親會不禁地產(chǎn)生畏懼。此刻，他對站在面前始終注視著他的老師，也快畏懼了。老師那一天變得與以往判若兩人。
　　
　　“我剛才說要求你一件事，而你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對嗎？”
　　
　　他清清楚楚地說：“對。”
　　
　　老師按在他肩上那一只手緩緩舉起，輕輕撫去他肩上的雪，接著撫他狗皮帽子上的雪；之后，順勢在他的帽耳朵上拍了拍，表示對他那一種明確態(tài)度的極大滿意和欣慰。
　　
　　“現(xiàn)在，小喬祺，你要認(rèn)真聽著我說的每一句話。并且，要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銘記在你心里，永遠(yuǎn)也不忘記。我要求你的事那就是，從今天起，不，從現(xiàn)在起，你抱在懷里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hù)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hù)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么愛護(hù)她！你頭腦里根本不要，不，是不許想這個孩子究竟是誰家的！不許你懂嗎？不由得不想，那你也只能這么想——她是你的老師托付給你的一個孩子。是啊是啊，根本不許你想，也太難為你了！但是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也不能！明白？……”
　　
　　少年喬祺，鄭重地將他的頭向老師低了一下。實(shí)際上老師說話時，他一直在稀里糊涂地頻頻點(diǎn)頭。最后一次，已不是點(diǎn)頭，而接近是行禮了。
　　
　　老師的雙手，抱住了他的頭。老師戴滑冰帽的頭，與他戴狗皮帽子的頭，山羊頂角似的抵住在一起了。
　　
　　老師又小聲說：“現(xiàn)在，小喬祺，你轉(zhuǎn)身，上橋，過橋，回家去吧。今天，老師有些重要的事得辦，沒時間教你了！”
　　
　　老師說完，將背在自己身上的書包取下，兜頭一套，使他背著了。接著，老師朝后退了一步。
　　
　　喬祺拂了拂小被上的雪，心里邊還是稀里糊涂的，呆呆地愣愣地望著他的音樂藝術(shù)啟蒙老師。小被上的雪一經(jīng)拂去，紅綢面、黃菊花、綠葉子，在身旁渾天而降的雪幔的襯托之下，三色對比艷麗得使他眼暈。
　　
　　老師催促道：“快走吧。這孩子午覺該醒了。一醒，如果在這兒哭起來就不好了?！?br/>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踏上了橋梯，下意識地將懷里的女嬰抱緊著。十六歲的這一個第一次抱小孩兒的坡底村的少年，覺得自己似乎無論怎么抱著那一個懷里的小小人兒，都有點(diǎn)抱得并不穩(wěn)妥，都會一大意將那小小人兒掉在地上似的。她使他的心惴惴不安。
　　
　　“等一下……”
　　
　　他在橋梯上站住了。
　　
　　老師也踏上了橋梯。老師再次揭開被角，目光柔情似水，將那小被中熟睡著的小臉兒足足瞧了能有半分鐘。老師低頭在她額上輕輕吻一下，隨之往橋上推他……
　　
　　十六歲的坡底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踏上橋梯，一步一個腳印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咴诮瓨虻恼砟救诵械郎稀?br/>　　
　　直到那時，沒人從江那邊走來，也沒人從江這邊過去。他來時留在枕木人行道上的腳印，已被雪覆蓋住了。卻還沒有覆蓋平，在雪下呈現(xiàn)著淺淺的痕跡，向他證明著他自己確實(shí)是從橋上經(jīng)過的。
　　
　　他走的真是慢極了，唯恐自己一旦滑倒，懷中的女嬰會從高高的橋上掉下去。盡管橋畔攔著鐵網(wǎng)，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心里就是顧慮著那一種可怕的事情會發(fā)生，一步也不敢走快。
　　
　　當(dāng)他走到橋中間時，出汗了。頭上的汗順著兩頰往下淌，將帽耳朵的絨線粘在左右臉頰上了，癢癢的。身上的汗順著前胸后背往下淌，也將衫衣濕嗒嗒地粘住在身上了。
　　
　　他站住了。搖晃著甩了一下汗，側(cè)轉(zhuǎn)身回望——老師也上橋了，站在枕木人行道的那一端目送著他，身影披雪，依稀可辨。在他和老師之間，是他兩次留下在橋上的腳印，比橋那端老師的身影清晰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一邊走一邊回想老師對他說過的話。卻也奇怪，當(dāng)時稀里糊涂懵里懵懂的，似乎老師說了些什么話，并沒聽到耳朵里去。但一經(jīng)認(rèn)真回想，有幾句話竟只字不差地縈繞耳旁。
　　
　　“從現(xiàn)在起，你抱在懷里的這一個女孩兒，她是你的了。你要愛護(hù)她，使她能在你的愛護(hù)之下成長起來，像你就是她的父親那么愛護(hù)！”
　　
　　又仿佛，站在他背后，站在橋那一端的老師，運(yùn)用了一種神秘的法術(shù)，遠(yuǎn)遠(yuǎn)地、默默地，仍能將以上幾句話傳送到他耳中，播入到他心里。
　　
　　當(dāng)他走至枕木人行道的盡頭，不由得再次回望時，橋那一端已不見了老師的身影。但他知道老師仍佇立在那兒，因?yàn)樵跐嵃椎臉蛎婧吐祜h舞的雪花織成的天幔之間，有著一截黑色。像黑色的墓碑。而老師那一天穿的是黑色的褲子。他想，老師眼力再好，那也不可能望見他了。因?yàn)樗拿扪澝抟\之外，罩的是一身黃色單褲單衣，并且快洗白了。
　　
　　下橋時，他不慎滑倒。先是單膝跪下了，接著另一條腿也不自由主地跪下了。他怕自己身體前傾，趴在地上，壓了孩子，反應(yīng)迅速地及時向后仰身，結(jié)果一屁股坐在自己后腿上了，于是瞬間后背也著地了，像幼兒園里一個仰倒在滑梯道上的孩子，懷抱著女嬰，從兩米多高的鐵路路基上滑將下去，慣力使他的身體滑到了路基底下還未停止，又繼續(xù)滑出了四五米遠(yuǎn)。他在雪地上坐起，掀開被角看看，懷抱中那小小人兒醒了，睜開了眼睛。在似乎沒有眉毛的小臉上，一雙圍棋黑子那么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他不明白嬰孩兒的眉毛是要隨著年齡一歲歲大了才能逐漸長密成形的，心中很是奇怪她長有那么大那么明亮那么好看的一雙眼睛，卻怎么沒有眉毛呢？
　　
　　雪天雪地中，她那僅僅長了四顆牙的小嘴咧開了，沖他咯咯笑了兩聲。那時她那張小臉的樣子使他覺得，她像極了圖畫書上圓頭圓腦的鼴鼠寶寶。
　　
　　“你笑什么你！不是因?yàn)槟阄夷芑箚?？?br/>　　
　　他嘟噥著站了起來。
　　
　　幾片雪花落在那小臉上，融化在那張小臉上，在那張小臉上變成了幾滴小水珠。
　　
　　她又咯咯笑了。
　　
　　在他聽來，她那笑聲里，似乎還有種看他笑話的意味兒哪！
　　
　　而她一笑，她小臉上的幾滴水珠，就淌到她臉蛋兩邊的梨窩里，并且暫時存在梨窩里了。還有幾片雪花落在她的小嘴唇上了。上唇落了一片，下唇落了兩片，頃刻融化在她唇上了。她竟伸出了粉紅的舌尖，舔自己唇上的雪水，看去仿佛很受用。
　　
　　他將被角蓋上，又往前走。孩子哼唧了一聲，哭了。
　　
　　“別哭，別哭，不蓋上可不行，那你會凍著的！”
　　
　　他一說話，孩子立刻又不哭了。
　　
　　可是只要他不繼續(xù)說話，她馬上就會哭起來。
　　
　　“你呀，你呀，你連眉毛都沒有，你長大了可怎么辦呢？哪個男人愿意娶一個不長眉毛的媳婦呀！……”
　　
　　“咱們不走那條路了吧？我抱你都抱累了！咱們從野地里插過去，那樣咱們可以少走五六里路呢，那樣咱們可以快點(diǎn)兒找到家。行不行？行還是不行，你倒說句話呀！”
　　
　　當(dāng)然，她一個字也沒說。只不過不哭了而已……
　　
　　那一天，那一時刻，性格內(nèi)向，少言寡語，平素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的坡底村的十六歲少年，一邊走一邊不停地說話，仿佛要將以后幾年里說的話一股腦兒全部都超前說完，而在以后的幾年里寧愿干脆做啞巴。
　　
　　沒多久，他說話說到了口干舌燥山窮水盡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的地步，連胡說八道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可是不說是不行的。不說她就哭呀。于是他只有哼，只有唱；哼他學(xué)過的曲子，唱一切他會唱的歌。氣喘吁吁的，跑調(diào)是在所難免了。
　　
　　在被角底下，她一次一次咯咯地笑。每次只笑兩聲，一次也沒超過兩聲。他跑調(diào)了她笑，他沒跑調(diào)她也笑。仿佛在她聽來，還是跑調(diào)了。仿佛他的嗓音因?yàn)榕苷{(diào)了聽來再怎么可笑，也只配博得她兩聲笑。
　　
　　那時，老師對他說的話，他只能記住重要的兩三句了：
　　
　　“她是你的了……”
　　
　　“你就像是她的父親那么愛護(hù)她……”
　　
　　“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之間今天的事，包括對你的父親……”
　　
　　從江橋那兒到坡底村，大約有十二三里的土路。是喬祺的父親當(dāng)年為了表示對“備戰(zhàn)”號召的響應(yīng)率領(lǐng)坡底村人修筑的。它雖然毫無“備戰(zhàn)”意義，但卻畢竟算是一條路，使農(nóng)民們進(jìn)城著實(shí)方便了不少。
　　
　　橫穿野地的喬祺，走了半個多小時就開始因自己的決定而后悔莫及。野地終歸是野地，比那一條路難走多了。經(jīng)大雪覆蓋，雪下的坑坑洼洼冰冰沼沼看不出來了。他幾次滑倒，也幾番踏破了雪下的薄冰，雙腳陷入冰下冷徹肌骨的泥水中。他想返回到路上去?；仡^看看，已離得很遠(yuǎn)，不甘走回頭路，只有跟頭把式地繼續(xù)向前。又走了不久，他的情形已狼狽極了。鞋子陷掉了一只，父親為他買的棉手套也丟了一只。而雙膝以上的兩截棉褲腿都濕了，還沾滿了稀泥。失去了鞋子的那一只腳也被扎了，使他走起來像瘸子了。這一切苦難還都不算，最令他窮于對付的是他的嘴仍不能閑著。不管是像“磨豆腐”的老太婆似的絮絮叨叨，還是哼，還是唱，總之他口中得不停地發(fā)出著某種聲音。哪怕是吹口哨。說“不?！庇悬c(diǎn)兒夸張，停一會兒是可以的，但超過五分鐘就不行了。超過五分鐘，她就會哼唧。哼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沒被重視，她就會哭。因?yàn)橛辛吮Ｗo(hù)她的經(jīng)驗(yàn)，坡底村的少年雖然自己飽嘗苦難的滋味，卻一點(diǎn)兒也沒驚著她嚇著她，更沒磕著過她壓著過她。她竟然毫發(fā)未傷安然無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還是發(fā)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時被她蹬松了，她的兩只小腳丫從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經(jīng)凍紅了。他頓時心疼起來。趕緊掀開蓋著她臉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時從被子里掙了出來，正津津有味兒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終于又一次重見天日，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沖他咯咯笑了兩聲……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當(dāng)機(jī)立斷，馬上脫下棉襖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無良策。
　　
　　他那么做了。
　　
　　是的，那一個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種種經(jīng)歷，對于十六歲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無異于是一場苦難。雖然他只不過是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雖然他年紀(jì)小小時就死了娘，但是從小長到大，卻從沒像那一天那么責(zé)任重大孤身無援過。
　　
　　那一天他怎么也沒想到，抱在他懷里的那一個小小人兒，日后會逐漸與他形成一種撕不開扯不斷越撕越扯越發(fā)密切的關(guān)系。依他那十六歲的少年的頭腦推測，恩師至誠相托的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長了說，是一個月的事。再往長了說，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么長，大約也不會長過一兩年去。
　　
　　這農(nóng)村少年早就巴望能獲得一種機(jī)會報答恩師對自己的栽培了?，F(xiàn)在這一種機(jī)會終于降臨了，他對自己的承諾無怨無悔。非但無怨無悔，還有幾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種大意志的支配，赤著一只腳，步步踏雪，不管不顧前邊雪下的野地還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無前的氣概直奔家這個目標(biāo)而去……
　　
　　一個半小時后他終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變得沒了人樣。
　　
　　冬季的農(nóng)村照例沒什么農(nóng)活兒，當(dāng)村長的人也比較閑著了。
　　
　　他的父親氣管炎犯了，請了假沒到公社去開什么對農(nóng)村基層黨員干部進(jìn)行政治教育的會，正斜臥在火炕上看報。
　　
　　父親驚愕地問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他還沒顧上回答，先將她輕輕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長長地如釋重負(fù)地出了一口氣。
　　
　　父親坐起，狐疑地瞅著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嘰的棉襖又問：“那……那是什么？”
　　
　　他打開了棉襖，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開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兒白白嫩嫩的臉。
　　
　　他說：“是個女孩兒。”
　　
　　“誰家的？”
　　
　　“不知道?！?br/>　　
　　他父親的嘴白張數(shù)次才又問出一句話：“那……你你你……你從哪兒抱來的？！”
　　
　　而這時，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腳弄開了，其過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動物弄破它們的殼。隨之，身上只著一件小紅兜兜的女嬰大耍雜技。她動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只小腳，輕而易舉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腳拇趾。在小紅兜兜的襯托之下，她那一節(jié)節(jié)胖嫩的四肢，柔若無骨，白得像粉皮兒上再撒一層精白面粉。
　　
　　“撿的?！?br/>　　
　　十六歲的少年低下了頭，聲音也小得剛剛能讓父親聽到。這是他在路上決定了的回答。并且決定，無論受到怎樣的懲罰，都不改變。在他想來，這么回答是唯一最好的回答，雖然明知必將激怒父親，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減少父親對他的盤問。
　　
　　他橫下一條心，勢必得讓父親接受現(xiàn)實(shí)。
　　
　　“再說一遍？！”
　　
　　父親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撿的?！?br/>　　
　　當(dāng)兒子的臉不變色心不跳，也不彎腰，用他那只滿是泥的赤腳，將另一只腳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說你撿來的？！”
　　
　　父親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記。
　　
　　大腳拇趾從女嬰的小嘴里吐了出來，然而那一只小腿還斜翹空中。她的小臉循聲一轉(zhuǎn)，圍棋黑子般的一雙眼睛瞪著那身為父親的大男人的臉。
　　
　　“就是撿來的嘛。不敢說也得這么說，敢說也得這么說?！?br/>　　
　　當(dāng)父親的又白張了幾次嘴。徹底地算是白張，一個字都沒能再說出來。
　　
　　兒子似乎蠻有道理地說：“不讓我說撿來的，那你讓我怎么說？”
　　
　　“我揍你！”
　　
　　當(dāng)父親的雙腿垂下了炕，氣急敗壞地用雙腳探尋他的鞋。
　　
　　這時，炕上的女嬰哼唧了兩聲。
　　
　　兒子提醒道：“爸你別這么大聲嚷嚷。你會嚇著她的。她要是被你嚇哭了，我可不哄……”
　　
　　“渾蛋！……”
　　
　　父親的腳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兒子跟前，舉起了巴掌。
　　
　　當(dāng)兒子的將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緊閉上了眼睛，預(yù)備挨一記狠狠的耳光。
　　
　　哇！……女嬰突然哭了。
　　
　　那一種哭聲，用響亮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那簡直是一種嘹亮的哭聲。沖鋒號似的使人熱血沸騰準(zhǔn)備前仆后繼的一種哭聲。
　　
　　父親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氣得直搐。
　　
　　兒子的眼睜開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覺得是獲得了強(qiáng)大的道義聲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為玉帛的語調(diào)說：“看，怎么樣？……”
　　
　　“你你你……別讓她哭！”
　　
　　父親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還是不肯善罷甘休地扇了兒子一巴掌。卻沒扇在他臉上，而是扇在他后腦勺上。
　　
　　兒子心中竊喜一下。他明白，這意味著局勢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轉(zhuǎn)化。
　　
　　他幾步走到炕前，將上身趴在女嬰旁邊，歪著頭，臉湊臉地對她說：“哎，別哭，別哭?？?，有我在這兒呢！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圍棋黑子般的那雙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將嘴湊在她耳畔，又小聲說：“你真好，夠朋友！……”
　　
　　她當(dāng)然是聽不懂他的話的。
　　
　　但她分明已經(jīng)熟悉了他的聲音，而且也分明不討厭他的臉。
　　
　　對嬰孩兒，熟悉的聲音是安心丸。他（她）們首先是通過熟悉的聲音來獲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動物是通過氣味辨識母體的。
　　
　　她咯咯笑了。她其實(shí)是一個不愛哭很愛笑的女嬰……
　　
　　那當(dāng)父親的大男人，頓感自己在兒子面前下不來臺。他哼了一聲，退回炕邊，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煙，滿心的惱火不得發(fā)泄，悶聲不響地吸起煙來。
　　
　　他剛吸兩口，兒子抗議道：“爸你別吸了，看嗆著她！”
　　
　　當(dāng)父親的扭頭狠狠瞪了兒子和女嬰一眼，起身離開，躲到另一間屋里吸煙去了。
　　
　　才又吸了兩口，兒子也來到了另一間屋，囁嚅地說：“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兒哪兒都是屎……”
　　
　　這樣一來，局勢更加朝向有利于兒子的方面轉(zhuǎn)化了。矛盾歸矛盾，沖突歸沖突，到了晚上，父子倆畢竟還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損害的就是父子倆共同的利益了。父親是過來人，比兒子有常識，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難擦得干凈的。明擺著的事，炕席是一條條席蔑子編成的，縫隙交織，容易藏污納垢。不可能將炕席拆了，將席蔑子擦干凈了再編上。那么臭味就會保持幾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會吸引蒼蠅……
　　
　　當(dāng)父親的一想到這些，也就顧不上生兒子的氣了，立即丟掉卷煙，一腳踏滅，與兒子同心協(xié)力地處理起兒子“撿的”女嬰造成的突然情況來……
　　
　　不消說，至此讀者早已明白，這個女嬰，便是被秦岑叫作“小妖精”的那個姑娘。
　　
　　而喬祺父子倆將一切處理停當(dāng)，也就是將一床嶄新的小被拆了；將弄在喬祺棉襖上的屎刷盡了；在屋里現(xiàn)拉繩晾起來了；現(xiàn)燒水給“小妖精”洗凈了身子；炕上鋪了他們自己的褥子。用他們自己的被子將“小妖精”圍??；還找了一個干葫蘆敬獻(xiàn)給她，希望她能安安靜靜地自娛自樂一會兒時——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來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會兒干葫蘆，便丟在一邊不感興趣了。她從被子的包圍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倆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際，而她爬到炕沿邊，揚(yáng)著頭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開始不停地咩咩叫。當(dāng)然，她叫出的是人話，反反復(fù)復(fù)只表達(dá)兩個字是：“餓，吃……吃，餓……”
　　
　　喬祺怕她凍著，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搶到炕邊，將她重新用被子圍住，硬將干葫蘆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親，跺了下腳，無奈地?fù)u頭嘆氣：“唉，你！你！你個好兒子！你說你撿回家個什么不好？撿回只小貓小狗都比撿回家這么個‘小妖精’強(qiáng)！小貓小狗還知道專找個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這么一會兒弄得這……這……”
　　
　　當(dāng)兒子的自覺理虧，只有低了頭不出聲的份兒。
　　
　　當(dāng)父親的就又跺了下腳，低吼：“你沒聽到哇？她說她餓，她才屙完尿完，這又要吃，你倒是讓我拿什么給她吃？嗯？拿什么給她吃？”
　　
　　兒子也不知道該拿什么給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并帶回來的那書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書包看了一眼。
　　
　　父親的目光也落在書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東西入口哭起來。她剛才那幾聲嘹亮的哭聲使他腦仁疼。他已十幾年沒在近處聽過小小孩兒哭了，而她竟哭得那么氣焰囂張！
　　
　　謝天謝地，書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還有一只帶奶嘴兒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見奶瓶，咯咯笑了。
　　
　　而當(dāng)父親也當(dāng)村長的大男人，立即轉(zhuǎn)身又去燒水，沖奶……
　　
　　“小妖精”捧著奶瓶自得其樂地喝奶時，父子倆趁機(jī)將褥子翻了過來，好讓火炕再烘著被尿濕的那一面兒。
　　
　　“小妖精”吃飽了，睡著后，父子倆才胡亂為自己弄了頓飯吃。
　　
　　飯后，喬祺洗了腳，坐在炕上用針細(xì)撥扎入其足的幾處刺。父親則替他刷洗被泥水弄濕的棉褲腿。
　　
　　父親擰干褲腿，將褲子烘在炕頭最熱的地方，之后站在門外，吸著一支卷煙，接著進(jìn)行被“小妖精”打斷的審問：
　　
　　“你說你撿的，你撒謊！”
　　
　　“爸，我沒撒謊。”
　　
　　十六歲的坡底村的少年，村長的兒子，長那么大第一次撒謊。
　　
　　“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偷偷將別人家的孩子抱回自己家里來，那可是犯法的事！”
　　
　　“爸，她是別人家的孩子不假，卻不是我從別人家里偷來的。確實(shí)是我撿的嘛！”
　　
　　“哪兒撿的？”
　　
　　“城里?！?br/>　　
　　“城里哪兒？”
　　
　　“江橋那兒。橋梯的臺階那兒?！?br/>　　
　　“那你也不該撿！你要是不撿，她這會兒不會在咱們家里！”
　　
　　“我要是不撿，她還不凍死在那兒呀？她大小也是個人，是條命！”
　　
　　兒子振振有詞起來。
　　
　　“你要是不撿，別人看見了也會撿，那她現(xiàn)在就在別人家里了！”
　　
　　父親也振振有詞。
　　
　　“那么大的雪，我等了半天也沒見個人影走到那兒！如果不是我，換了是你，你忍心不把她抱回家里來嗎？”
　　
　　兒子以攻為守了。
　　
　　“你別好像你撿的就有理！反正咱們家不是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撿回來，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別處去！”
　　
　　兒子剛一張嘴還想說什么，父親呵斥道：“你給我住口！這事兒我說怎么辦就得怎么辦！”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喬祺只得將她摟入自己被窩，她才又睡著。
　　
　　還沒放寒假，但各門課程都已結(jié)課了，老師們和學(xué)生們終于想到一起了，那就是雙方皆不能掉以輕心的期末考試。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師們究竟都引導(dǎo)同學(xué)們復(fù)習(xí)了哪些內(nèi)容，初三男生喬祺半點(diǎn)兒也沒記住。四節(jié)課上下來，他頭腦里一片混沌。他在課堂上只想著一件事兒了，那就是父親千萬別趁著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將“小妖精”送到哪兒去了。那他可怎么向高翔老師交代呢？放學(xué)后，他一口氣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樁大美事兒在向他頻頻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門口，他聽到了“小妖精”咯咯的笑聲，一顆心頓時安定。邁進(jìn)家門，見父親站在炕邊，正舉著“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親放下“小妖精”扭頭瞪著他說：“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沒用。該怎么辦，必須怎么辦?！?br/>　　
　　屋子里溫暖如春，而父親平日是很節(jié)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宮。在少年宮門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來。他問他們怎么了？為什么紛紛往外走？沒誰回答他。他們的表情告訴他，少年宮有什么不祥之事發(fā)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還跟他不無關(guān)系。進(jìn)入少年宮，幾位老師正在大廳議論什么。他們一發(fā)現(xiàn)他，都緘口不言了。
　　
　　一位年長的老師說：“喬祺，跟我來。”
　　
　　他跟著那位老師來到了樂器保管室。高翔老師的大提琴和手風(fēng)琴，單獨(dú)擺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那位老師指著說：“喬祺，高翔老師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這兩樣樂器送給你?！?br/>　　
　　他伸手輕輕摸著那兩件樂器說：“我不要。老師當(dāng)年已經(jīng)送給我一支薩克斯管了。老師還得用它們教學(xué)生呢！”
　　
　　“你必須要。高翔老師既然這么托付了，我們就只能照他的托付來做。”
　　
　　“高翔老師……他，調(diào)走了嗎？”
　　
　　“他……走倒是走了。不過……并不是調(diào)走了。在沒有老師能代替他教學(xué)生這兩樣樂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宮來了……”
　　
　　“那，高翔老師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喬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師之間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訴你實(shí)話——你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yuǎn)……”
　　
　　“高翔老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