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城郊四野,天高氣爽。廣華大街已鋪成柏油大路,坦平閃光,東面的八角門樓不見了,大街豁亮,東通城里,西去田野,不見盡頭。
收尾工程隊(duì)在清理碎石垃圾,電工局的人在馬路兩邊挖坑埋路燈電線桿,蹄子釘著橡膠的馬拉著橡膠轱轆大車在路上來往。由于街面寬敞,倒顯得人車稀少。
黃吉順的餛飩鋪翻修一新,原來的小屋變高了,大了,寬了,長了,半人高的寬窗,變成大寬門,房檐前出接廈,新檁新柱新石礎(chǔ)。地面鋪紅磚,坦平,六張紅漆方桌,圍放紅漆長凳。房西的大石頭堆不見了,兩棵香椿樹也不見了。
屋里,兩小間變成三大間,長面案、高菜墩、洋灰灶,各種佐料瓶瓶罐罐的長臺,一溜靠門后東北墻。炭薪雜物、粗笨家具一溜靠門后西北墻。西山墻開便門。當(dāng)中一溜高墻柱屋檁,開三個門通各房,總體結(jié)構(gòu)是:屋前面,門外廈下,門市營業(yè);屋里面,北為操作廚房,南三間住人。
爐上,火旺水沸;案上,酒壇杯盤,雞鴨魚肉,熟包子,生餛飩,層層疊疊。應(yīng)邀賓客絡(luò)繹來到,都進(jìn)門欣賞一番,然后出門在紅桌旁坐下,喝茶閑聊。
廣華街東面來了廣華廠的賀禮隊(duì),廠長朱存孝,穿新中山裝、新皮鞋。在他身后,跟隨二十幾個員工,有幾個抬一紅綢結(jié)花的黑底金字匾:“新新居”,有幾個拿鑼鼓、鞭炮,大家一派喜氣。
黃吉順穿戴一新出門來,向賓客們道謝,請茶,遙見廣華廠的賀禮隊(duì),忙回房,在三間房間出此進(jìn)彼,催在梳洗打扮的于鳳蘭和大翠小芹:“來啦!快點(diǎn)!”又罵于鳳蘭,“看你那臉,核桃皮一樣!”
于鳳蘭生氣了:“你還想靠我臉拉生意?”
黃吉順埋怨說:“也把你那溝里的老灰洗干凈了!”說罷,急急出門去迎接賀禮隊(duì),“哎呀,朱廠長!真是大駕光臨,大駕光臨??!吳師傅,湯師傅,各位小師傅們,都請坐,都請喝茶!”在他的照應(yīng)下,員工們都在桌旁坐下了,端杯喝茶。
黃吉順滿心歡喜地瞧了瞧那匾,向朱存孝敬煙:“您真有心,送我這么大的匾!多謝!多謝!”
朱存孝把煙輕輕推開:“黃掌柜,我不吸煙,這小芹都知道……”
黃吉順又把煙遞來,一臉虔誠地說:“那,這一支煙,您今天怎么也得給我點(diǎn)兒面子!”
朱存孝只得接過煙,任由黃吉順替他點(diǎn)上。他舉目四周打量一下,笑道:“黃掌柜,地點(diǎn)不錯呀!在咱們這一片兒,您這也算黃金地面兒了!”
黃吉順躊躇滿志:“湊合,還行,還行。今后還得多借各位的人氣!”
朱存孝頗欽佩地說:“這里原是張師傅家住的,你可算換值了!這廣華街一擴(kuò),誰再想在這么好的地段擁有一家鋪面兒,那可就只能是做夢啰!”
黃吉順頭一歪:“兩家親家嘛,我那是三間大房,他們張家圖的住著寬敞。我呢,就順便開家鋪面,算不得有什么眼光。”
來客中有人大聲說:“哎,黃老板,說你有眼光,你干嗎還非不愿承認(rèn)呢!”
另一人也大聲說:“你們看大家一口一聲黃老板,把他心里得意的!”
黃吉順矜持地笑了:“哪里,哪里。”
朱存孝進(jìn)了門,東西看了一眼:“這三間也不小??!”
黃吉順掩飾道:“我改了改,湊合?!?br/>
朱存孝客套里夾著調(diào)笑說:“寶地您占下了,將來發(fā)達(dá)了,若是我碰到難處,向您伸手,您可得拉一把呀!”
黃吉順應(yīng)付自如:“啊呀,看你朱廠長說的,你拔根汗毛比我腰粗,你那大廠子,每天掃的鐵末子也抵我忙活幾個月的。我能不向您告幫,就謝天謝地了?!?br/>
朱存孝認(rèn)真起來:“我那小攤子,解放前沒氣了,虧得新政府實(shí)行經(jīng)濟(jì)恢復(fù),現(xiàn)在算又活過來了。唉,國家第一個五年計(jì)劃,三年經(jīng)濟(jì)恢復(fù),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都往前奔,可是我……唉,像廣泰師傅那樣技術(shù)熟練的人手,沒有愿意進(jìn)我那小廟的。沒有好人手,發(fā)展不起來;發(fā)展不起來,就要被淘汰。你家小芹,還行,能吃苦,跟廣泰好好學(xué)兩年,成,能出息把手。”
黃吉順虛浮一笑:“還得您廠長多栽培呀!”
朱存孝說:“別這么說,別這么說,那還是得靠年輕人們自己努力?!?br/>
一青年工人問朱存孝:“廠長,時候不早了,掛匾吧?”
“等張師傅來了再掛?!?br/>
“不是說得趕回廠里干活嗎?”
“還是等等,等等。差不了那一刻半點(diǎn)的?!?br/>
黃吉順湊上前,熱情地說:“對,對。今兒是我開張的日子,師傅眾人們來了,我也準(zhǔn)備了,中午都在這兒喝幾杯,也是給我壯壯門面!”
忽然有人喊:“看,成才來了!”
不遠(yuǎn)處,成才在前,吳發(fā)林在后,二人抬了兩扇石磨,汗流滿面地走來,左右追隨著些嘻嘻哈哈的孩子。成才胸前,好像還吊個小布袋袋。
幾個青年工人立刻迎上去接替他倆,黃吉順迎向成才:“哎呀呀,哎呀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這么沉,要是累壞了你,你家里你廠里,那得多少人埋怨我??!”
吳發(fā)林揉著肩膀嬉笑道:“老丈人,光心疼他,不心疼我呀?”
黃吉順說:“這小子,開玩笑也得注意個場合!”
眾人都笑了。
進(jìn)了門,朱存孝問成才:“成才,這是你們家送的禮吧?”
成才點(diǎn)點(diǎn)頭:“我爸說,以后我黃叔叔這兒,可以磨豆?jié){,炸油條,那早點(diǎn)的樣數(shù)不是也多了嘛!”
朱存孝點(diǎn)頭道:“這禮送的,可真夠重的,不愧是張廣泰張師傅的風(fēng)格,實(shí)誠得摻不進(jìn)半點(diǎn)兒水分!”
成才用衣襟擦汗,問:“小芹呢?”
黃吉順一撩眼,多心地問:“找她干啥?你倆還有事兒?”
成才說:“沒什么事兒。她讓我做的半導(dǎo)體,我給她做好了?!?br/>
張廣泰在大柳樹村里到處尋找狗:“虎頭!虎頭!虎頭!……”他看見一條大黃狗,緊走兩步,“虎頭!來來來,跟我回家去!”
那狗一回頭,朝他齜牙——雖也是黃狗,卻是黑臉的,張廣泰不禁倒退一步。
回到家里,王玉珍問他:“沒找見?”
張廣泰看看狗窩旁的食碗說:“你看,從昨天上午起就沒見影兒,也沒吃一口食,我怕餓著它。”
王玉珍肯定地說:“準(zhǔn)是又跑到黃家那邊兒去了?!?br/>
張廣泰搖頭:“它對城里那邊不習(xí)慣,按理昨天應(yīng)該回這邊窩里來睡的呀!”
王玉珍推他一把:“哎呀,你就別操心一條狗了!快到親家那邊去幫著張羅張羅吧!去晚了,讓許多人都等你,那多不好!”
張廣泰一邊往外走一邊問:“成才呢?”
“你不是打發(fā)他到廠里去找個師兄弟,幫著抬去你那份兒禮嗎?你那可算是送的什么禮?”
“我考慮的是實(shí)用!”
張廣泰在廣華街上看到了小芹:“小芹!”他緊走兩步,跟了上去。
小芹正邊走邊抹眼淚,聽見張廣泰叫她,她擦盡淚,勉強(qiáng)一笑:“師傅?!?br/>
“怎么了?”張廣泰疑惑地問。
“沒怎么啊?!?br/>
“看見虎頭了嗎?它沒過你家這邊兒來?”
小芹將臉一扭,快哭了:“師傅,虎頭它,一早孫喜祿家套去了……”
張廣泰著急地說:“哎呀,哎呀,你們家怎么就……孫家那是賣狗肉的!快,快跟我去帶它回來!”
小芹終于哭了:“晚了……我就是從孫家回來的,已經(jīng)……”
張廣泰連連頓足:“唉!唉!我和你爹換房子時說好了的……我不移走兩棵香椿樹了,虎頭歸我家養(yǎng)著了。你師傅我從小就喜歡狗……不行!好他個孫喜祿!這事兒不能就這么完了!走!走!跟師傅一塊兒找他算賬去!”
小芹拉住了他,不自然地說:“師傅,別去了,是我爹,又用虎頭,換了人家一副舊桌椅……”
張廣泰呆住,良久才跺足道:“這……這……可虎頭按理說已經(jīng)是我家的狗了呀!”
張廣泰皺著眉和小芹走入黃家鋪門,眾人見他來了,都站了起來,熱忱地跟他打招呼。成才趁機(jī)和小芹躲到后邊去了。
黃吉順喜笑顏開地說:“親家!我的親家!大家就等你了。你再不來,可就急死我了!”
張廣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地坐下了。
大翠紅臉含羞地走上前,給張廣泰沏上茶。朱存孝看大翠一眼,喜笑道:“不用說了,這是小芹的姐姐?!?br/>
黃吉順笑道:“是,是?!?br/>
朱存孝對張廣泰扭脖子挺胸地贊美:“張師傅也是福命啊,大兒子,上師院,一畢業(yè),國家干部,再有這么個好媳婦看家,老爺子盡坐著享福吧!”
張廣泰心中惱火,勉強(qiáng)笑道:“朱先生,托你的吉言,同福同福。”
李三桐穿長褂著布鞋,從東沿街穩(wěn)步走來,黃吉順忙迎上前,攙著他:“您老人家,不近的,哎呀,哎呀,快坐快坐!”
李三桐真誠地說:“道喜道喜。”雙手遞過一副紅紙對聯(lián),“我的一點(diǎn)意思,請貼起來?!?br/>
“謝謝,謝謝!”黃吉順客氣地連連點(diǎn)頭,接過對聯(lián),展了開來。員工們都圍過來看,只見上面端正地寫著:“高朋滿新居,酒香溢廣華。”規(guī)正的字體令眾人嘖嘖稱贊,連聲叫好。
李三桐得意地指著“廣華”二字向大家解釋,“這個廣華是說咱廣華街,啊?!?br/>
黃吉順問朱存孝:“那么,咱們把匾掛起來?”
朱存孝點(diǎn)頭:“好吧。同志們,動手!敲打起來!放鞭炮!掛匾!把對聯(lián)也貼起來!”
鑼鼓鞭炮聲招來過路人駐足觀看,幾個員工爭著往紅柱上貼對聯(lián)、往廈檐上掛匾。張廣泰冷眼相看,目光不期然落在貼上對聯(lián)的兩根廈柱上,怔住了,起身走過去圍著細(xì)看,然后,將黃吉順扯到一旁,低聲問:“那兩棵香椿樹呢?”
黃吉順指一下廈柱:“在這?!?br/>
張廣泰臉色陡變:“你把它們砍了?”
黃吉順無所謂地點(diǎn)點(diǎn)頭:“就個材料,派個用場。”
張廣泰來氣了:“我不是叫你好好侍弄著它們嗎?”
黃吉順平靜地說:“是啊,這不刷上漆了嗎?”
張廣泰心里痛楚,臉上惱怒,頓足道:“哎呀,你這人,你這人,我怕你會有這一著,千叮嚀萬囑咐地,你卻果然……我和成才為什么用這大粗杠子抬磨來?還不是想到了你也許用得上?”
黃吉順走到墻邊,翻來覆去看那杠子:“好硬木,用得上,用得上……”
張廣泰念著那兩棵香椿樹,不由走到后院,看見兩截殘留的樹根,愈發(fā)心疼,回到屋里指著黃吉順說:“你,你叫我說你什么好?!?br/>
“那就什么也別說了啊,再說不是成心掃我興了嗎?”黃吉順轉(zhuǎn)身拍手,大聲說,“各位,各位嘉賓貴客,現(xiàn)在,開酒吧,開酒吧!大翠,小芹!和你們娘,上菜!上菜!”
“親家,沖哪方面,你也得坐首桌!替我陪好朱廠長,三桐老先生!”黃吉順將張廣泰扯到首桌,按坐下去。
張廣泰壓住火,默不作聲,與朱存孝、李三桐等同桌人碰杯,連飲數(shù)杯。
于鳳蘭端上一盆熱氣騰騰的肉,對張廣泰說:“親家,你可得吃好喝好?。 ?br/>
張廣泰沉著臉應(yīng)酬道:“你忙你的,你忙你的!”
同桌的吳師傅夾了一塊放進(jìn)嘴里,扭頭問湯師傅:“吃出來了嗎?這是狗肉??!”
湯師傅吃了一塊,連說:“香,香!”對張、朱、李三人用筷子指點(diǎn)著肉盆,“你們也吃?。 ?br/>
黃吉順恰巧這時擎杯走來,高興地說:“親家,各位,十分感謝!我這人做事,就是喜歡個場面!”
不待別人有所反應(yīng),張廣泰一把抓住黃吉順腕子,指著肉盆冷冷地問:“那是什么?”
黃吉順一愣,隨即一笑:“親家,那是盆狗肉,你還沒嘗?”又低聲解釋,“這桌是肉多,別的桌是湯多?!?br/>
張廣泰仍舊抓著黃吉順的手腕,不錯眼珠地盯著他:“我問你,哪兒來的狗肉?”
黃吉順笑了:“這,孫喜祿家送過來的。”
“我再問你,虎頭呢?”張廣泰臉上寒色漸濃。
黃吉順又一愣,隨即遮掩地笑道:“親家,你醉了?不吃狗肉,一句句單問狗干什么呢?”
張廣泰擎起酒杯,一飲而盡,將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猝然而去。
“哎你!……”黃吉順一時失神,隨即掩飾道,“他有事。來來,我們大家坐吧,來,喝酒?!?br/>
朱存孝察言觀色,轉(zhuǎn)眼沉思,拱手向黃吉順一揖:“道喜道喜。時間不早了,張師傅有事,我也有點(diǎn)事,告辭了?!毖粤T起身。
黃吉順忙阻攔:“朱廠長,別走,他確實(shí)有事,您坐著?!?br/>
朱存孝一笑:“我也確實(shí)有事,您忙著?!本棺吡?。
廣華廠的員工們你瞅我,我看你,一個個默默地起身離去。黃吉順忙又勸阻:“哎哎,師傅們,都坐,都坐,別走啊,別走啊……”
但是,沒人回頭,商量好了似的,一哄而去。那些應(yīng)邀來賀的眾賓客們,見狀也三三兩兩沒趣地悄然散去。杯觥交錯的喧囂熱鬧,一會兒工夫就變成了滿桌杯盤狼藉的尷尬冷清。于鳳蘭和大翠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小芹終于哭了:“我?guī)煾瞪鷼饬?。是他對廠長說的,今兒我們開張,大家才來送匾?!?br/>
黃吉順也生氣了:“他張廣泰,不顧親家關(guān)系,為兩棵樹跟我撕臉皮,值得嗎?”
于鳳蘭埋怨他說:“是不該砍那兩棵香椿樹?!?br/>
黃吉順一瞪眼:“不是有用場嘛!”抬頭看看金字大匾,又說,“匾,反正掛上了,隨便吧!”回頭見李三桐呆若木雞地仍在桌旁,忙掩飾尷尬地大聲說,“李老,您快喝茶!”
李三桐猶猶豫豫地站起身:“好像,我也有點(diǎn)什么事。噯,我,這就,也告辭吧。”說著,向半空金匾作個揖,“?。 秉c(diǎn)點(diǎn)頭走了。
小芹抹著淚說:“我?guī)煾颠€為虎頭的事兒!”
“我就猜到了是你多的嘴!那早已經(jīng)不是條小狗了,一頓吃的比你們姐倆吃的還多!又天天往這邊跑!”黃吉順又一瞪眼,手指小芹,“你處處和我作對!”
小芹捂著臉跑了出去。
黃吉順環(huán)視四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望見有兩名埋電線桿子的工人,急忙走出店,湊前道:“兩位,今兒我飯店開張,你們是頭一份,來吃碗餛飩。你們是工人,領(lǐng)導(dǎo)階級,老大哥,我圖個吉利,不收你們的錢,啊,來,坐。”
兩名工人先莫名其妙,相互看了看笑了:“不收錢?”
“說的就是,不收錢,來?!秉S吉順轉(zhuǎn)身招呼大翠,“端兩碗餛飩!”
大翠端來餛飩,兩個工人高興地吃起來,不由得向黃吉順道謝:“老同志待人這么和氣,和氣生財(cái),你這買賣一定發(fā)大財(cái)。”
黃吉順探過身子,賠笑道:“求你們在我這埋一根怎么樣?”
工人探頭前后望了望:“啊呀,距離怕不對呀!”
黃吉順討好地一笑:“嗨,距離還不是你們定?你們在哪挖了坑,電線桿子就往那里栽呀,是不是?”
工人為難了:“要是差一尺半尺的也許還可以,相差太大,我們要挨批評?!?br/>
黃吉順一仰頭:“誰拿尺來量?”
工人認(rèn)真了:“哎,那可不行!大街上豎著,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們那些工程師的眼可厲害了?!?br/>
黃吉順眨巴眨巴眼睛:“埋得離我這稍微近一點(diǎn),行不?”
兩名工人停箸不吃了,互相看看,商量:“行嗎?”“吃了再說……”
張廣泰回到家里,怒目圓睜挺在炕上。王玉珍搖著蒲扇坐在一旁勸他:“樹也罷,狗也罷,已經(jīng)那樣了,生氣有什么用?還不是白生氣嗎?親家之間,你得帶頭擔(dān)待,可不好讓兩個兒子看出你對黃吉順不佩服?!?br/>
張廣泰氣哼哼地說:“我就是不佩服他!沒他那么辦事兒的!要不是沖著孩子們的親事,我張廣泰和他來往?”
王玉珍用蒲扇打他一下:“還說!說什么呢!小心讓兒子聽去……”
廣華街新區(qū)街道辦事處戶口登記處暫設(shè)在一所廢棄的大空房里。男女老少圍著一張書桌,等待桌后的潘凡登記戶口。潘凡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穿舊軍裝,小青年,面容標(biāo)致俊秀,說話有點(diǎn)不明顯的口吃。每登記完一戶,他把戶口本鄭重地交給戶主,然后叮囑一聲:“保存好了,以后憑這個買糧食?!?br/>
人們高興地接過戶口本,有的人好像并不重視,隨手揣進(jìn)兜里,有的人比他還重視,雙手捧著紅色的小本本,像捧著個金疙瘩。
黃吉順在人叢中活動,仿佛和誰都認(rèn)識,主動與每個人招呼:“來了?!薄稗k好了嗎?”“有空到我那坐。”“新新居,一條街上的鄰居。”“有空到新新居去喝茶?!薄拔覀儚V華區(qū)的人家,每天早點(diǎn)頭三碗豆?jié){不收錢?!薄皩Γ皇斟X?!笨窟@“自來熟”,他不慌不忙,瀟灑自如地挨到了桌前,等待一個在登記的老年婦女。
“還有嗎?”潘凡頭也不抬地問。
“還有一個?!眿D女有點(diǎn)怯怯地回答。
“姓名?”
“叫好?!?br/>
“呃?”潘凡疑惑地抬起頭。
“小名叫個好,我們的意思是:他趕上好社會了。寫個‘好兒’也行?!?br/>
“大名?!?br/>
“還沒商量好取個什么大名。他爸爸跟他爺爺姓,他跟他爸爸姓?!?br/>
潘凡一時被鬧糊涂了:“怎么回事?他爸爸姓什么?”
“前面寫著呢,他爺爺姓呂,他也姓呂吧????”
潘凡醒過神來笑了:“好,姓呂。叫呂什么?”
“呂好兒,行吧?”
“行?!迸朔策厡戇厗枺靶詣e,男的女的?”
“還不知道呢?”
潘凡又被鬧暈了:“???不知道?幾歲?”
老年婦女想了想:“也還沒……我算著,再有二十幾天就該落地了?”
“落地?怎么落地?現(xiàn)在在哪?”
“現(xiàn)在,還沒落地嘛。還在他媽,說懷里吧?!?br/>
年輕的潘凡真糊涂了,也急了:“到底在哪?”
黃吉順倒是明白了,對潘凡笑了笑:“還沒落地,就是還沒出生,同志您還沒結(jié)婚吧?”
潘凡羞澀地笑了:“還沒出生不能登記?!?br/>
老年婦女聽說不能登記,吃了一驚,瞪大眼睛:“喲,那吃什么呀?”
潘凡耐心解釋:“等他出生了,再登記,一樣有他的商品糧?!?br/>
黃吉順也向老年婦女解釋:“對,只要大人是城市戶口,孩子什么時候出生,都是城市戶口,也吃商品糧。還有要登記的嗎?”
老年婦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樣啊?!?br/>
潘凡把戶口本推給她:“保存好了?!?br/>
“知道知道?!崩夏陭D女接過戶口本,掏出塊皺巴巴的手絹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
黃吉順向潘凡點(diǎn)頭笑笑:“新社會,大家都沒經(jīng)歷過,有些政策都是頭一回?!?br/>
潘凡沒言語,公事公辦地拿過新戶口本:“住在哪?”
“廣華街十五號?!秉S吉順不自覺地挺了挺胸膛。
潘凡抬頭看看他:“噢,新新居飯店?”
“對對,您也知道了?”
“查看過。有人對我說,你和親家換房,就是為了落個城市戶口?”
“哪里話,沒有的事!我們是兩親家,一家人?!?br/>
“別說了,你親家后悔也晚了。好吧,登記你的,姓名?”
黃吉順一一說了,潘凡一一登記了。看著那重逾千斤的公章按在上面,黃吉順的心竟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做夢般地接過戶口本,暗地里掐了把大腿,真疼!
回到家里,黃吉順像竊得奇貨的賊,喜幸地從懷里摸出戶口本,悄聲對于鳳蘭說:“從今以后,我們是城里人了。”
于鳳蘭接去仔細(xì)端詳,卻沒多少的熱情。
黃吉順激動地說:“住在大柳樹那么多年,做夢我都想回城里住,可是沒錢買房,做夢只會難受?,F(xiàn)在政府把我們裝進(jìn)城里了。城里和鄉(xiāng)下,自古就是一個天一個地。我小時候,住在城里龍王街,那是什么日子!店伙計(jì)掌柜的,圍著轉(zhuǎn),想吃什么,想干什么,說一聲就行了。”
于鳳蘭一撇嘴:“那得有錢?!?br/>
黃吉順越發(fā)感嘆了:“是啊,倒霉在我那老爹,把家業(yè)輸光了。只好搬到鄉(xiāng)下住,你也跟著在鄉(xiāng)下受煎熬。現(xiàn)在有了這東西,我們總算又是城里人啦。不能不說新政府好啊。好就是好,我們總算沒白活,趕上共產(chǎn)黨的天下了!”
于鳳蘭忽然問道:“張家也有嗎?”
“不知道。他們是農(nóng)業(yè)區(qū),有也是農(nóng)業(yè)區(qū)的?!秉S吉順輕描淡寫地一歪頭,又得意地說,“那,區(qū)別可就大了。我估摸著,越往后越大?!?br/>
于鳳蘭奇怪地問:“咱們沒搬過來時,農(nóng)村那邊也沒戶口哇?”
黃吉順說:“聽說以后也有了,一村一個,集體的。”
于鳳蘭又看戶口本:“一村一個還省事兒了呢,不用自己保管了?!?br/>
黃吉順奪過戶口本,拿出紅布,邊包邊說:“你懂什么!有了它,以后人和人肯定不一樣了!”
張廣泰正在廠房里打扒釘,鐵錘敲打出震耳的響聲。小芹在旁邊呼呼拉風(fēng)箱,滿臉的灰,汗水沖刷出一道道白杠,忽聽有人喊:“廣泰師傅!廠長叫你!”
張廣泰放下鐵錘,走進(jìn)經(jīng)理辦公室。朱存孝已在坐等他,見他進(jìn)門,忙起身迎接,很客氣地招呼:“張師傅,坐?!?br/>
張廣泰坐下問:“什么事?”
朱存孝說:“有點(diǎn)事,我接到通知,新華區(qū)的廠家、商號都?xì)w街道辦事處領(lǐng)導(dǎo)。咱們也在內(nèi),廠里的工人,都要登記?!?br/>
張廣泰覺得不是什么大事,就隨口說:“噢,那就登吧?!?br/>
朱存孝面有難色:“可是,要是城區(qū)的居民戶口本才能登記?!?br/>
張廣泰有些莫名其妙:“居民戶口本?”
朱存孝面帶愁意:“你還不知道這事吧?”
張廣泰蹙眉道:“不知道,沒人給我說啊?!?br/>
朱存孝點(diǎn)頭:“現(xiàn)在我就得給你說了。通知說得明白,咱們廠不得使用農(nóng)民?!?br/>
張廣泰理直氣壯地說:“我也不是農(nóng)民,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朱存孝又點(diǎn)頭:“是啊,你是工人,可是,你有城區(qū)居民戶口本嗎?”
張廣泰笑了:“沒有啊,不知道嘛!”
朱存孝嘆了口氣:“沒有城區(qū)居民戶口本,就不能登記。不能登記,就不能再來上班了。不光你,成才也不能來了?!?br/>
張廣泰一驚:“這是什么話?我一直是工人,怎么不能登記?我不能登記誰能登記?”
朱存孝同情地說:“是啊,我也是跟他們這么說了,你是我廣華廠的頂梁柱,可他們說,沒有城區(qū)戶口本的,一概不許登記?!?br/>
張廣泰急了:“你說那個他們是誰?我去跟他們說?!?br/>
“街道辦事處的工商管理所。”朱存孝無奈地說,“現(xiàn)在廠里,廣華街以南的人,都拿到城區(qū)戶口本了,你住在廣華街以北,是農(nóng)業(yè)區(qū),不發(fā)城區(qū)居民戶口本。你看這事?”
張廣泰呆了,皺眉思謀一陣:“這事,得你拿主意。廠子是你的,你是東家,又是經(jīng)理,還是廠長,什么事不是你說了算?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你給我登記上好了?!?br/>
朱存孝搖搖頭,真誠地說:“張師傅啊張師傅,不行,新政府的號令,誰敢不遵守,你沒城區(qū)戶口本,我給你登記上,一查就查出來了,了不得呀!沒見劉青山、張子善,那是倆多大的官,說槍斃就槍斃!新政府辦事可不含糊!不是老蔣那樣了?!?br/>
“那我怎么辦?”張廣泰沒轍了,沉默下來。
朱存孝慢條斯理地說:“不用說你也知道,我愿意放你走嗎?”
張廣泰沒說話,朱存孝又開口道:“我倒想了個口實(shí),你住到街北還沒有多久,這是個條件,你不妨去要個戶口本來。”
“唔!”張廣泰詢問地看著朱存孝。
朱存孝說:“有棗沒棗打三竿子,不妨試試?!?br/>
張廣泰眉毛一掀:“好,我去。放心,我想我一去就要得回來!”
朱存孝點(diǎn)頭:“我這等著你,要來了,我立馬上工商管理所去報(bào)告,怎么樣?”
張廣泰手往桌子上一拍:“你放心你放心?!?br/>
朱存孝又提醒他:“越快越好?!?br/>